雨后的夜空依旧阴沉,不见星月,只有浓墨般的乌云低垂,预示着这场雨并未完全结束。
泥泞的道路变得更加难行,每一步都像是从淤泥里拔出腿来,耗费着所剩无几的体力。
凌薇和石头深一脚浅浅一脚地朝着东方跋涉。
十里路,在平日本不算遥远,但对此刻饥寒交迫、伤痕累累的两人而言,不亚于一场艰苦的长征。
凌薇将那块包着三分之一精米的破布紧紧揣在怀里最贴身的地方,如同护着唯一的火种。
那枚光滑的铜钱和油布小包则分开放置,避免碰撞发出声响。
老者的任务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但也是通往更高层面的梯子。
她现在没时间去猜测里面是什么,所有的精力都必须集中在如何活下去,并抵达黑石滩。
石头沉默地跟在后面,他的体力似乎无穷无尽,但饥饿感显然也在折磨着他。
他不时地看向凌薇的怀里,喉咙滚动,但始终没有开口索要。
“再坚持一下,”凌薇的声音因疲惫而沙哑,“到了地方,想办法弄到火,我们就能喝上热粥。”
“嗯。”石头闷闷地应了一声,脚步加快了些,似乎“热粥”这个词给了他新的动力。
终于,在天色即将破晓,最黑暗也最寒冷的时刻,他们听到了一些不一样的声音——
不是风雨,也不是野兽,而是隐隐约约的人声嘈杂,夹杂着孩童的啼哭和虚弱的咳嗽声。
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种复杂的味道:潮湿的泥土、燃烧不完全的劣质柴火、还有……无数人聚集在一起产生的,难以言喻的污浊与绝望的气息。
凌薇精神一振,拉住石头,伏低身体,借着地势向前窥探。
前方是一片巨大的、乱石嶙峋的河滩地,这就是“黑石滩”。
滩地上密密麻麻地挤着无数低矮的窝棚,用树枝、破布、茅草胡乱搭成,歪歪扭扭,如同大地的一片溃烂伤疤。
许多窝棚显然无法抵御之前的暴雨,已经塌陷或进水,更添了几分凄凉。
在聚集点的边缘,用简陋的篱笆勉强围了一下,留出一个缺口权当是“门”。
两个穿着脏污号衣、手持木棍、吊儿郎当的汉子正缩在门口一个草棚下避风。
显然是看守的差役,但毫无纪律可言,正打着哈欠抱怨这鬼天气。
这就是黑石滩流民聚集点。
比她想象的更破败,更混乱,也更……令人窒息。
如何进去?直接闯过去肯定不行。
凌薇目光扫视,很快发现了一些规律。虽然看守松懈,但并非完全不管。
偶尔有面生的流民想要进去,会被盘问甚至勒索,而一些看起来久居于此、面黄肌瘦的居民进出则相对随意。
她需要找一个合适的时机,或者制造一个机会。
她的目光落在聚集点不远处的一个小水洼旁。
几个面黄肌瘦的妇人正拿着破瓦罐在那里艰难地取着浑浊的积水,脸上满是麻木。
有了。
凌薇快速对石头低声吩咐了几句。
石头似懂非懂,但还是点了点头。
凌薇整理了一下身上破烂的衣物,让自己看起来更狼狈可怜些,然后低着头,脚步虚浮地朝着那几个取水的妇人走去。
石头则按照吩咐,远远地跟在后面,保持一段距离,装作不认识。
快到水洼时,凌薇脚下“恰好”一滑,惊呼一声,整个人摔倒在泥地里。
怀里的那个小米包也“不小心”脱手飞了出去,落在水洼边,散开一小片白花花的精米!
“啊!我的米!”凌薇发出一声凄厉的、充满绝望的哭喊,连滚爬爬地扑向那散落的米粒,手忙脚乱地想要捧起来。
眼泪说来就来,混合着泥水,看上去就是一个不小心丢了救命粮的可怜小乞丐。
这一下,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那几个取水的妇人眼睛瞬间就直了!
死死地盯着地上那白花花的大米,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对于这些长期以草根树皮甚至观音土果腹的流民来说,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黄金!
就连门口那两个打哈欠的差役也被惊动,伸着脖子朝这边看过来,眼中闪过贪婪。
“我的米!谁也不能抢!这是我和我哥活命的口粮啊!”凌薇哭喊着,用身体护住那些米,同时目光惊恐地扫视着周围渐渐围上来的人,像是受惊的小兽。
她刻意点出了“我哥”,并且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远处那个看起来就不好惹的傻大个石头。
石头虽然不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但看到有人围向凌薇,立刻发出一声威胁性的低吼,朝着这边迈了一步。
那巨大的体格和憨傻中带着凶悍的表情,顿时让几个想上前抢米的妇人犹豫了一下。
就在这时,一个听起来颇为威严,实则充满油滑腔调的声音响了起来: “吵什么吵什么?!怎么回事?!”
只见一个穿着略显体面、但肚腩微凸、留着两撇小胡子的中年男人,在一个差役的陪同下,皱着眉头从聚集点里走了出来。
他目光扫过现场,立刻就被地上那白花花的大米吸引,眼中精光一闪。
“王大人!王大人来了!”旁边的差役立刻点头哈腰。
这就是王胥吏!
凌薇心中暗道,戏演得更加卖力,哭得几乎喘不上气:“大人!大人救命!我的米…我不小心摔了…她们…她们要抢我的米…”
王胥吏根本没看那些妇人,他的注意力全在米上。
他蹲下身,用手指捻起几粒米,放在眼前仔细看了看,又嗅了嗅,确认是上好的精米,脸上的贪婪几乎掩饰不住。
他干咳一声,站起身,摆出一副官威:“哼!成何体统!聚众哄抢,想吃板子吗?!”
他呵斥了那些妇人一句,吓得她们连连后退。
然后,他转向凌薇,语气“和蔼”了几分:“小丫头,你是新来的?这米是哪来的?”
他怀疑地看着凌薇,一个小乞丐怎么可能有这么多精米?
凌薇早就准备好了说辞,抽噎着道:“回…回大人…我和我哥是从北边逃难来的…路上…路上遇到一个好心的大爷,看我们快饿死了,舍给我们的…就…就这么一点了…”
她说得半真半假,表情绝望又可怜。
王胥吏眼神闪烁,显然不太信,但米是实实在在的。
他摸了摸下巴:“哦?是吗?如今这世道,能有这等好心人也是难得。”
他话锋一转:“不过,小丫头,这聚集点有聚集点的规矩。新来的,都要登记造册,接受管辖。你这米……来历不明,按规矩,得先由衙门保管,查清楚了再说。”
图穷匕见!就是要明抢!
凌薇心中冷笑,脸上却露出极度惊恐的表情:“大人!不能啊!这是我们的命啊!没了米我们会饿死的!求求您大人大量…”
王胥吏不耐烦地摆摆手:“放心,饿不死你们!衙门自然会给你们安排粥棚!但这米,必须上交!”
说着就给旁边差役使眼色。
凌薇知道火候差不多了,再演下去米就真没了。
她猛地抬起头,虽然脸上还挂着泪,但眼神却突然变得镇定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锐利。
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地说道: “王大人,这米若是交上去,熬成那能照见人影的稀汤,又能进您兜里几文?
若是留在小人手里,或许能变成让陈主簿都对您另眼相看的‘政绩’呢?”
王胥吏正准备让差役动手抢米的手猛地顿住了!
脸上的贪婪和傲慢瞬间凝固,转化为惊疑和一丝骇然!
他猛地瞪大眼睛,死死盯着眼前这个看似柔弱可怜的小乞丐!
她怎么会知道陈主簿?!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政绩?
凌薇毫不退缩地迎着他的目光,继续低声道:“大人管理偌大个聚集点,劳心劳力,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若此时,有人能‘献上’一份能让几百人暂时果腹、稳定民心的粮源。
再由大人您‘运筹帷幄’分发下去,这安抚流民、维护稳定的功劳……
陈主簿面前,岂不是大功一件?”
王胥吏的呼吸瞬间粗重了起来!
这个小乞丐的话,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心中的某个贪欲和野心交织的潘多拉魔盒!
是啊!抢了这区区一点米,自己能落多少好?
但如果操作得当,这完全可以变成他王胥吏的政绩啊!
上报就说自己千方百计筹措到一批粮食,解了燃眉之急!
至于粮食怎么来的?重要吗?
而且,她居然知道陈主簿!
难道她背后……有什么来历?
王胥吏惊疑不定地重新打量着凌薇,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贪婪、野心、警惕、算计……种种情绪在他脸上飞快闪过。
他挥退了正要上前的差役,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威胁:“小丫头,你到底是什么人?谁派你来的?敢耍花样,老子让你和你那傻哥哥死无全尸!”
凌薇知道,关键时刻来了。
她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点神秘和谦卑的笑容:“小人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小人或许能帮大人解决眼前的难题。
这米,小人自愿献与大人,助大人成就政绩。
只求大人能给小人兄妹一个容身之所,一口安稳饭吃。
日后……或许还有能为大人效劳之处。”
她的话半真半假,既点出了自己的价值,又放低了姿态,还留下了后续的钩子。
王胥吏死死盯着她,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任何破绽。
但凌薇的表情控制得天衣无缝。
半晌,王胥吏忽然哈哈一笑,拍了拍凌薇的肩膀,声音提高了八度,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哈哈!好!难得你小小年纪如此深明大义!自愿献粮,协助官府安抚流民,有功!有功啊!”
他转向周围不明所以的差役和流民,大声道:“看见没有!这就是我大胤的好子民!尔等都要学着点!”
然后他又对凌薇“和颜悦色”地说:“既然你如此有心,本官便准了!以后你们兄妹就留在营里!本官自有安排!来啊,带他们去……去那边那个空棚子安置!”
他指了一个相对靠近聚集点边缘、看起来稍微结实点的窝棚。
“多谢大人!”凌薇立刻躬身行礼,脸上露出“感激涕零”的表情。
一场危机,暂时化解。
米保住了,也得到了初步的立足之地。
一个差役领着凌薇和石头走向那个窝棚。
身后,王胥吏看着他们的背影,眼神闪烁不定,对另一个心腹差役低声吩咐了几句。
那差役点点头,飞快地跑开了,似乎是往县城方向报信去了。
凌薇知道,王胥吏并未完全信任她,甚至可能去调查她的“背景”了。
但这正是她想要的。
她成功引起了对方的兴趣和贪欲,撬开了一道缝隙。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如何利用这道缝隙,真正扎根下来,并完成老者任务的时候了。
她和石头走进那个低矮、阴暗、散发着霉味的窝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