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我那狭小逼仄的出租屋,仿佛从一个战场逃回了另一个更加苍白、却也更加真实的避难所。门外邻居的电视声、楼道里隐约的脚步声、还有窗外永远不休的城市底噪……这些曾经让我觉得嘈杂烦闷的声音,此刻听来却有种近乎奢侈的平凡感。
至少,这里没有无声蔓延的冰霜,没有胸口发光的怨灵,也没有那个能看穿一切又背负着秘密的前刑警,或是那个能窥探人心、发梢会变白的诡异主播。
我反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长长地、颤抖地吁出一口气。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但大脑却异常清醒,或者说,是被某种东西强行维持着清醒。
我的右手。
那灰黑色的纹路已经越过了手腕,像一幅恶意的地图,清晰地印在小臂的皮肤上,宣告着它的领土扩张。持续的、钻凿般的刺痛感减弱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仿佛冻彻骨髓的冰冷麻木。它像是一个永不关闭的警报器,用这种冰冷的方式,一刻不停地提醒着我——
餐厅里发生的一切,不是梦。
林夜和苏媚的存在,不是梦。
那个充斥着寒冰与怨灵的世界另一面,不是梦。
“记住你是谁。”
林夜低沉告诫的话语,又一次在我脑中回响起来,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我是谁?
秦鸣梦。二十八岁。外卖员。孤儿。爱做古怪的清醒梦。
一个不小心,被卷入了超出理解范围的事件的……普通人。
可是,真的还能算是“普通”吗?看着手臂上那不断蔓延的诡异纹路,我对此深感怀疑。
我的目光落在房间角落。那里靠着一辆彻底报废了的旧单车,是我刚来这座城市时淘来的二手货,陪着我风里来雨里去跑了无数单,最终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只好退役。我一直没舍得扔,总觉得上面承载着一段拼命活着的记忆。
此刻,它的一个脚踏板已经被我拆了下来,露出里面锈迹斑斑的轴承和齿轮。
我走过去,蹲下身,用手指费力地拧下其中一个小巧却坚固的金属齿轮。它只有拇指指甲盖大小,边缘因为长期的摩擦而显得光滑,但内侧的齿牙依旧粗糙锐利,布满暗红色的锈迹。
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带着金属特有的坚硬和固执。
我紧紧握住它,粗糙的齿牙硌着掌心,带来一种微痛的、实实在在的触感。这感觉奇异般地压下了一些右臂那虚无的冰冷和刺痛,让我恍惚的心神稍微安定了一些。
就是这个了。
“带点现实的东西。”林夜是这么说的。
这个齿轮,来自我最为普通、最为现实的过去。它象征着奔波,象征着汗水,象征着这个城市底层最真实的生存。它上面没有超自然的力量,只有生活的磨损和时间的锈迹。
我躺倒在那张不算柔软的单人床上,屋外邻居的电视声还在嗡嗡作响,播放着无聊的夜间购物节目。我闭上眼,努力屏蔽掉那些噪音,也努力忽略右臂不断传来的冰冷警告。
全部的精神,所有的意志,都集中在两件事上。
掌心里,那枚齿轮粗糙冰冷的、实实在在的触感。
以及,那个自我童年起便如影随形、重复了无数次的、清晰得令人不安的梦境——
那座巨大的、锈蚀的、永远笼罩在灰蒙天色下的废弃游乐园。歪斜的大门,剥落的油漆,空气中甜腻又腐朽的气味,还有远处那断断续续、永远走调了的八音盒音乐……
我回想每一个细节:大门上铁锈的触感,踩在碎砾石上的声音,甚至那种每次踏入都会泛起的、混合着恐惧与莫名吸引的复杂心情。
集中精神。
想着它。
进去。
必须进去。林夜需要情报,而我,需要答案。关于这座游乐园,关于我手臂上的东西,关于……我到底变成了什么。
“记住你是谁……”我无意识地喃喃自语,手指收紧,齿轮的齿牙深深嵌入掌心,那点微痛成了我唯一的航标。
渐渐地,某种变化开始了。
屋外邻居的电视声首先变得怪异起来。主持人亢奋的叫卖声扭曲、拉长,变成了某种无法理解的、单调的嗡鸣,像是坏掉的收音机发出的杂音。
紧接着,楼道里的脚步声,窗外街道的车流声……所有属于现实世界的声音,都开始褪色、失真,被那种无所不在的、越来越响的嗡鸣声所吞没。
我的身体感觉变得轻飘飘的,仿佛失去了重量,不再受地心引力的束缚。一种强烈的失重感袭来,像是从高处坠落,又像是沉入一片无声的、粘稠的深海。光线在眼皮背后明灭不定,色彩扭曲旋转。
意识仿佛变成了缕缕青烟,正被一种无形的力量从身体里一丝丝地抽离出去。
恐慌本能地想要抓住什么,但我死死记着林夜的话,死死攥着掌心里那枚齿轮,用那粗糙的触感对抗着席卷而来的迷失感。
坠落。
不断地坠落。
向着那片深不见底的、灰白色的梦境坠落。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脱离现实的最后一瞬——
我紧握的左手掌心深处,那枚冰冷粗糙的金属齿轮,似乎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
一种与周遭冰冷失重感截然不同的、细微的温热感,毫无征兆地从齿轮中心渗透出来,极其短暂,却无比清晰。
同时,一股极其淡薄的、熟悉的铜锈和机油混合的气味,顽固地钻入了我的鼻腔。
这感觉一闪而逝。
下一秒,所有的感知彻底颠覆。
嗡鸣声达到了顶点,然后骤然消失。
失重感也猛地停止。
我“感觉”自己停了下来。
一种绝对的、死寂的寂静包裹了我。
我猛地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