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广播电视大学的走廊铺着水磨石地面,被无数双鞋子磨得发亮。李建军把工装外套搭在胳膊上,工牌被仔细折进内袋,只露出边缘一点蓝色。电子教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老师讲解集成电路的声音,他的作业本夹在腋下,边角卷着,上面的焊点分布图被红笔圈出好几个重点,像片微型的工业地图。
走廊尽头的开水房冒着白汽。陈秀兰端着搪瓷缸出来,会计强化班的课本抱在怀里,封面的 “经济法基础” 被手指摩挲得发亮。她刚走到第三个教室门口,就撞见李建军从电子教室出来,两人都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刚才听你回答问题,” 陈秀兰的搪瓷缸在手里转了半圈,“那个 moS 管的工作原理,比我课本上的例子好懂。”
李建军的作业本从腋下滑出来,陈秀兰伸手去接,指尖碰到他沾着铅笔灰的手指。作业本上的微积分公式旁边,有行小字:“类比会计中的复式记账”,是他昨晚看书时突然想到的。“你们班讲所得税了吗?” 李建军的声音被开水房的水声盖过一半,“我们车间的会计总说,税法比电路图还绕。”
走廊的挂钟敲了七下,课间休息的哨声尖锐地响起。各班的学生涌出来,粤语和普通话在走廊里交织。陈秀兰把搪瓷缸放在窗台上,指着李建军作业本上的电路图:“这个电容的位置,像不像我们讲的‘待摊费用’?先付出,慢慢摊销。” 李建军刚要开口,电子教室的老师喊他进去拿实验报告,他只好朝陈秀兰摆摆手,转身时作业本的一角扫过她的课本,留下道浅灰的印子。
会计强化班的教室在走廊另一头,陈秀兰的座位靠窗。窗外的路灯已经亮了,昏黄的光透过玻璃落在 “增值税暂行条例” 上,她突然发现条例里的税率计算,和李建军刚才讲的电路分压原理竟有相通之处。帆布包里的袜子样品蹭到桌腿,发出窸窣的声响,她赶紧往里塞了塞,生怕被老师看见 —— 班里规定上课不能带无关物品。
电子教室的实验报告发下来时,李建军的名字后面打着红色的五角星。老师用粉笔在黑板上画着波形图,他的目光却忍不住飘向窗外,路灯的光晕在马路上流淌。同桌用胳膊肘碰了碰他,指着报告上的评语:“老师说你的误差分析比教材还详细。”
下课铃响时,走廊里立刻热闹起来。李建军抱着实验报告往楼梯口走,远远看见陈秀兰正站在公告栏前,对着 “会计资格考试通知” 出神。她的帆布包带子断了一根,用红绳草草系着,风吹得她的课本页脚不停翻动。“人民桥的 10 路车应该还没末班车。” 李建军走到她身边,公告栏的灯光在两人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陈秀兰转过身,手里捏着张报名回执:“刚报了下个月的考试。” 她的手指在回执的 “工业会计” 栏点了点,“听说考这个能加分。”两人对视一眼,顺着人流往校门口走,脚步默契地放慢,像在珍惜这短暂的同行时光。
人民桥公交站的站牌被路灯照得发白。李建军抬头看了看,10 路车的首末班车时间用红漆写着,末班车是 22:50,现在还有十分钟。陈秀兰从帆布包里掏出个苹果,用纸巾擦了擦递给他:“笋岗仓库旁边买的,甜得很。”
10 路车的车灯在路灯下泛着柔和的光晕,缓缓驶进站。车门打开的瞬间,车里的人声涌出来,夹杂着售票员报站的粤语。李建军和陈秀兰跟着人群上车,找了个后排的空位坐下。车窗外的路灯连成条光带,振业大厦的轮廓在夜色里若隐若现,楼体的灯光早已熄灭,只有顶层的办公室还亮着零星的灯。
“我们厂的成本核算,” 前排的男人突然提高嗓门,显然是在跟同伴聊工作,“用的还是手工记账,比电子厂落后十年!” 他的声音震得车窗嗡嗡响,李建军下意识地看向陈秀兰,她正低头看着手里的会计课本,嘴角带着浅笑 —— 显然也听到了那句 “电子厂”。
陈秀兰的课本摊在膝盖上,某页的 “成本归集” 被她用铅笔划了线。“刚才那个人说的手工记账,” 她转头对李建军说,声音不大却清晰,“我摆摊用的就是这个,每天收摊都要算半天,总怕算错。” 车到站时的颠簸让课本滑了一下,李建军伸手扶住,指尖碰到她的手背,两人都像触电般缩回手,车厢里的笑声突然变得格外响亮。
后排的两个女工在用普通话聊天,声音越来越大。“听说华强北新开了家电子市场,” 其中一个说,“里面的计算器比百货公司便宜一半,还能算会计分录。” 陈秀兰的耳朵立刻竖起来,悄悄在课本上记下 “华强北 计算器” 几个字,笔尖戳破了纸页,露出后面的 “利润表” 三个字。
李建军从口袋里掏出实验报告,指着上面的误差曲线图:“你看这个波动,像不像你每天的销售额?” 陈秀兰凑近了些,路灯的光落在她的发梢,她的手指点在曲线图的波峰处:“这个点应该是周末,我那天卖了五十双袜子。” 两人的头靠得很近,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洗发香味,竟有种奇异的安心感。
10 路车驶进黄贝岭站时,站台上的小贩还在叫卖。下车的人潮把他们挤散了一瞬,李建军伸手抓住陈秀兰的帆布包带,等人群过去才松开。“前面的巷子口有卖炒粉的,”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灯光,“要不要吃点?” 陈秀兰点点头,帆布包里的袜子样品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
炒粉摊的铁锅冒着热气,猪油的香味在夜里格外诱人。李建军要了两份加蛋的,老板的铁铲在锅里翻炒,发出滋啦的声响。陈秀兰坐在旁边的小马扎上,会计课本放在腿上,借着摊车的灯光翻看。“明天想去华强北看看计算器,” 她突然说,“你知道哪家店靠谱吗?”
李建军的炒粉递过来时,热气模糊了眼镜片。“穿过电子市场的巷子,” 他擦掉镜片上的水汽,“第三家挂着‘诚信电子’招牌的,老板是潮汕人,不坑人。” 陈秀兰的铅笔在课本上画了个小小的计算器,旁边注着 “华强北 诚信电子”,笔尖的石墨在纸上留下清晰的痕迹。
工厂夜班车间的吊扇呼呼作响,把焊锡的味道吹得满车间都是。李建军换上工装,把工牌别在胸前,金属卡子扣在布料上发出轻响。操作台上的示波器亮着,屏幕的波形稳定得像条直线,他想起刚才在炒粉摊的对话,突然觉得陈秀兰课本上的 “利润表”,其实和他眼前的波形图一样,都在记录着某种真实的轨迹。
李建军回到车间时,就听见组长在身后喊他:“建军,这批 pcb 板的焊接参数,你再核对一下。” 他接过参数表的瞬间,发现上面的数字排列,像极了陈秀兰画的袜子销量图,规律里藏着细微的波动,那是人力无法完全消除的误差,也是生活最真实的模样。
陈秀兰回到黄贝岭村的出租屋时,巷子里的灯还亮着。她把帆布包放在桌上,掏出华强北的地址纸条压在玻璃下,旁边是白天卖剩的几双袜子,整齐地摆成小堆。桌上的台灯罩着个旧罐头盒,昏黄的光落在会计课本上,“成本会计” 四个字被她用红笔圈了又圈,像个等待实现的承诺。
电子教室的灯光在深夜熄灭,走廊里空无一人。李建军的实验报告落在窗台上,被晚风吹得哗哗响,某页的空白处,有人用铅笔写了行小字:“电路和账本,原来都是记录生活的语言”。月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在字迹上投下淡淡的银辉,像给这句感悟镀上了层温柔的光晕。
陈秀兰的闹钟在清晨响起时,会计课本还摊在桌上。她揉了揉眼睛,看见玻璃下压着的华强北地址,突然想起李建军说的 “诚信电子”。今天是周末,她决定收摊后去看看,或许能买到那个能算会计分录的计算器。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课本上投下细长的光斑,像根指针,指向充满希望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