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晨光洒在西郊简陋的学堂土墙上,黎明正手把手教一个小女孩握笔写字。这间由祠堂改建的学堂是他用稿费所建,专收贫苦孩子。
黎先生!不好了!放牛娃阿福慌慌张张冲进来,黄家的人往这边来了!
教室里顿时一片骚动。黄四爷是当地一霸,早就放话说不许佃户子弟读书,免得耽误干活。
黎明刚安抚好学生,大门就被踹开。五个彪形大汉闯进来,为首的刀疤脸一脚踹翻书桌:谁准你们在这儿开塾的?
学堂有教育局批文。黎明挡在孩子们前面,声音尽量平稳。
批文?刀疤脸狞笑,黄四爷的话就是批文!他一挥手,同伙开始砸桌椅,书本被撕得粉碎。
小女孩吓得大哭,黎明将她护在怀里:要砸冲我来,别吓着孩子!
读书人骨头硬是吧?刀疤脸抄起门闩,老子今天让你长记性!
门闩带着风声砸下,黎明本能地闭眼,却听一声枪响,门闩断成两截掉在地上。
北方联军剿匪!一个冷峻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所有人不许动!
黎明睁眼,只见冥岚一身戎装立在晨光中,身后是全副武装的士兵。刀疤脸脸色煞白,手中的半截门闩落地。
将、将军明鉴,他扑通跪下,小的是黄家管事,奉命...
奉谁的命令殴打教师?冥岚大步上前,军靴踩在散落的课本上,北洋政府明令普及教育,你们这是抗命?
刀疤脸抖如筛糠:不敢不敢...是小的糊涂...
冥岚扫视一片狼藉的教室,目光在黎明红肿的额角停留片刻,突然厉声道:赵副官!以妨碍军务罪逮捕这些人,送去挖三个月战壕!
军务?刀疤脸傻眼了,这儿哪有什么军务...
冥岚从公文包抽出一张纸拍在残破的黑板上:即日起,此学堂列为军区文化示范点,授军民共建匾额。他转向黎明,眼中闪过一丝黎明读不懂的情绪,黎教授,没意见吧?
士兵们押走哭爹喊娘的恶霸后,孩子们也被暂时送回家。空荡荡的教室里,只剩黎明和冥岚两人。
多谢将军解围。黎明弯腰捡起一本残破的《千字文》,军区示范点是怎么回事?
冥岚摘下军帽,意外地帮着他收拾残局:临时编的。不这样怎么治那些人?
所以...您刚才是在说谎?黎明忍不住挑眉。
这叫权宜之计。冥岚轻哼一声,从废墟中捡起一个手工做的算数教具——用高粱杆串成的计数棒,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你就用这个教学?
买不起算盘。黎明苦笑,这些孩子大多是佃户子弟,连饭都吃不饱...
冥岚沉默片刻,突然对外喊道:赵副官!回司令部取两箱文具,再调一个班来修房子。
黎明愣住了:这...不合适吧?
军民共建,不是你说的吗?冥岚唇角微扬,这是黎明第一次看到他近乎微笑的表情,对了,匾额明天送来。
重建工作持续到日落。冥岚亲自监督,甚至挽起袖子帮忙固定房梁。黎明端来茶水时,听见他正用粗犷的河北方言与士兵们说笑,完全不同于平日的冷峻形象。
将军是河北人?分发茶水时黎明问道。
嗯,保定乡下。冥岚接过粗瓷碗一饮而尽,小时候上过两年私塾,后来打仗,先生跑了。
这话让黎明心头一软。他想起《木兰辞》课上那个红眼眶的士兵,或许冥岚比任何人都明白教育对这些贫苦子弟的意义。
为什么帮我?黄昏的光线里,黎明忍不住问出心中疑惑,您明明认为强军比教育更重要。
冥岚望向远处正在嬉闹的孩子们:强军是为抵御外侮,教育是为开启民智...本质上都是救国。他转头直视黎明,只是我选择了一条更直接的路。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黎明对这位军阀的新认知。两人在夕阳下沉默良久,各自思绪万千。
当晚,黎老爷得知儿子与冥岚共处整日后,罕见地来到黎明书房。
离那个冥岚远点。黎老爷压低声音,军阀没一个干净的。他帮你,必有所图。
黎明合上正在批改的作业本:父亲多虑了。学堂的事纯属巧合。
巧合?黎老爷冷笑,你以为他为什么刚好西郊?我打听过了,这半个月他每周三都往那边去。
黎明手中的钢笔一顿。周三正是他来学堂的日子。难道冥岚...是特意跟去的?
同一时刻,冥家帅府的书房里,冥老帅正将茶杯重重砸在儿子面前。
一个教书匠值得你动用军队?老帅须发皆张,黄家虽是小角色,但在地方上有人脉!
冥岚站得笔直:父亲常教导,得民心者得天下。儿臣是在为冥家积攒名声。
放屁!老帅拍案而起,你当老子不知道?那黎家小子长得像极了你东京那个同学——那个被特高课处决的赤色分子
冥岚面色骤变,右手无意识摸向腰间——那里本该挂着军刀,此刻却空空如也。
柳原不同。他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他是为了揭露...
闭嘴!老帅厉声打断,再让我发现你接近那个教书匠,我就把他调到绥远去挖煤!
深夜,黎明批改完作业,鬼使神差地又去了司令部。奇怪的是,卫兵见到他直接放行,仿佛早有预料。
后院传来熟悉的琴声,比往日更加哀戚。黎明悄悄走近,看见冥岚站在梧桐树下,月光照亮他脸上的泪痕。
琴声戛然而止。
《 remembrance》。冥岚没有回头,柳原最喜欢的曲子。
黎明这才注意到,梧桐树干上刻着几个日本字——柳原孝之助,大正九年。
我同学。冥岚轻抚刻字,因为写文章揭露关东军暴行,被秘密警察...处决。他转身面对黎明,眼中是赤裸的痛苦,你说得对,教育是为了不重蹈覆辙。
这一刻,军阀的面具彻底碎裂。黎明看见的只是一个痛失挚友的年轻人。他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默默站在冥岚身旁,任夜风吹散两人之间的沉默。
为什么办学堂?良久,冥岚问道。
黎明望着月亮:我十岁那年,有个卖糖人的老伯常来黎府后门。他不识字,总请我念告示。有天他被抓了,因为看不懂禁止摆摊的牌子。他苦笑,那时我就想,若人人识字...
若人人识字,或许中国不会沦落至此。冥岚接上他的话,两人相视一笑,第一次感受到某种超越立场的共鸣。
次日清晨,黎明刚到学堂就愣住了——破损的桌椅全部换新,墙角堆着十箱文具,黑板旁挂着崭新的军民共建示范点匾额。更让他惊讶的是,教室里坐着的不只是原来的孩子,还有二十多个士兵,正襟危坐地等着上课。
将军命令,所有文盲士兵轮流来学习。赵副官敬礼道,每周三次,不得缺席。
第一节课,黎明教大家写二字。当冥岚也拿起毛笔,在粗糙的草纸上认真临摹时,黎明注意到他的手——握惯了枪的手,握笔的姿势却异常标准,仿佛曾经...经常写字。
课后,冥岚留下帮忙整理教材。黎明忍不住问:您在东京时,学的是什么专业?
艺术史。冥岚头也不抬,柳原学文学。我们合办过杂志,《樱草》,讨论教育改革。
这解释了很多事——冥岚对古籍的鉴赏力,对教育的矛盾态度,甚至那手漂亮的毛笔字。但黎明更好奇的是,一个艺术生为何成了军阀继承人?
因为大正十二年那场地震。冥岚仿佛读懂了黎明的疑惑,家里以为我死了,大哥继承了家业。后来我回国时,他已经在直奉大战中...他顿了顿,有时候,命运不给你选择的机会。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黎明心头。他想起父亲逼自己与军阀合作的场景,想起那些不得不妥协的时刻...或许每个人都在命运的洪流中挣扎。
但我们可以创造更多选择。黎明将一叠崭新的作业本放在士兵们桌上,比如教他们识字。
冥岚深深看了他一眼,突然从公文包取出一张支票:给学堂的。不够再找我。
黎明瞥见数字后倒吸一口冷气——足足五千大洋!这...太多了!
不是我给的。冥岚略显尴尬,是...军费。对,军民共建专项。
黎明强忍笑意收下支票。这个口是心非的军阀,明明动了恻隐之心,却偏要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接下来的日子,两人因学堂事务频繁接触。冥岚每周三雷打不动地来听课,偶尔还会带些稀罕物——一台报废的显微镜,让孩子们看花粉结构;几个军用指南针,用来教地理;甚至有一次,他牵来一匹战马,只为给孩子们讲解生物课。
六月初,一场暴雨冲垮了学堂的茅厕。黎明正发愁修缮费用,冥岚直接派来工兵连,不仅重建了厕所,还挖了口井。
将军说了,这叫后勤保障工兵连长笑着转交一封信,请您过目。
信中是冥岚工整的字迹:建议增设军事常识课,可派教官。另,下月生辰,家父设宴,盼出席。
短短几行字,黎明读了三遍。这不仅是公事邀请,更是一个私交的信号。他将信小心收进抽屉,与那块樱花怀表放在一起,心中泛起一丝难以名状的暖意。
冥岚生辰前夜,黎明在灯下仔细装裱着《北平教育改良计划》。这份耗费他半月心血的文件,详细规划了如何在军营和郊区推广基础教育的方案。他特意选用靛蓝绸缎做封面,用金粉在扉页题写强民智以固国本。
少爷,这么晚还不睡?老管家端着参茶进来,明天不是要去冥府贺寿吗?
黎明揉了揉酸痛的手腕:马上就好。他犹豫片刻,又从书柜深处取出一卷画轴,把这个也包起来。
画轴上是他在东京留学时收藏的浮世绘——《月光下的浪人》,描绘一个武士在月下吹笛的场景。不知为何,第一次见到冥岚拉小提琴时,他就想起了这幅画。
次日清晨,黎老爷见到儿子准备的礼物,眉头紧锁:就送这些?冥家什么珍玩没有?
礼轻情意重。黎明小心地将文件与画轴装入锦盒。
情意?黎老爷突然抓住儿子手腕,你与那冥岚,到底...
父亲多虑了。黎明抽回手,耳根却微微发热,只是公务往来。
黎老爷眯起眼睛:最好如此。别忘了,你与周家小姐有婚约在身。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下。黎明几乎忘了这桩幼时定下的亲事——周家是父亲生意伙伴,那位周小姐他只在十岁时见过一面。
冥府张灯结彩,宾客如云。黎明递上请柬时,侍卫高声通报:燕京大学黎教授到——
大厅瞬间安静了几分。数十道目光齐刷刷射来,有好奇的,有轻蔑的,更多的是审视。黎明这才发现,自己似乎是唯一非军界或政界的宾客。
黎教授。冥岚穿过人群走来,一身墨蓝戎装,胸前勋章熠熠生辉。他比平日更显英挺,只是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似乎没休息好。
生辰快乐。黎明递上锦盒,一点心意。
冥岚刚要接过,一个洪亮的声音打断道:贤侄,不给大家介绍下这位贵客?
人群自动分开,冥老帅拄着狮头拐杖缓步而来。他虽年过六旬,却腰背挺直如松,眼神锐利如鹰,所到之处军官们纷纷敬礼。
燕大教授黎明,儿臣的教育顾问。冥岚声音平静,却站得更加笔挺。
哦?就是那个搞平民教育的?老帅上下打量黎明,目光在锦盒上停留片刻,不知黎教授准备了什么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