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州码头的喧嚣已被夜幕吞没,官船在夜色的掩护下,悄然驶入贯通南北的京杭大运河。月华如水,洒在墨绸般的河面上,泛起细碎的银光,两岸的村镇在沉睡中只余下模糊的轮廓,万籁俱寂,唯有船桨划破水波的欸乃声,规律而绵长。
然而,这份宁静却未能浸入狄仁杰的船舱。油灯下,那张皱巴巴的纸条平摊在案几上,“北归路,小心穿红鞋的女人”一行字,如同毒蛇般盘踞在三人心头。
“大人,此事实在蹊跷。”李元芳眉头紧锁,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窗外可能存在的耳朵,“那乞丐孩动作极快,眼神清亮得不似寻常乞儿。递完纸条便跑,显然是受人指使,且深知其中利害。”
曾泰沉吟道:“恩师,莫非是江南鬼船案的余孽心有不甘,意图在归途上报复?抑或是……我们无意中又触碰了别的什么隐秘?”
狄仁杰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深邃:“报复的可能性有,但此举更像警告,而非直接加害。若欲行刺,暗中布置岂不更好?何必多此一举,打草惊蛇。”他顿了顿,拿起纸条又仔细端详了片刻,“这字迹歪斜,是用木炭仓促写就,可见书写者处境并不从容,甚至可能充满恐惧。‘穿红鞋的女人’……此意象独特,绝非空穴来风。元芳,明日一早,你暗中留意船上所有女眷,以及可能靠拢我们的船只上的女性,看看有无异常,尤其是……脚上。”
“是,大人!”李元芳凛然领命。
“至于曾泰,”狄仁杰转向他,“你且想想,无论是在婺州卷宗,还是沿途听闻中,可曾有过与‘红鞋’相关的异闻或案件?”
曾泰凝神思索良久,最终摇了摇头:“学生愚钝,并无印象。”
狄仁杰颔首:“罢了。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我等静观其变,谨慎前行便是。今夜多加戒备,轮番守夜。”
命令下达,舱内的气氛却并未轻松。未知的敌意如同运河上渐渐升起的夜雾,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
翌日清晨,运河上果然起了浓雾。乳白色的水汽吞噬了远近的景物,视线不及数丈之外,船速不得不放缓,艄公紧张的吆喝声和此起彼伏的警钟声在雾中回荡,提醒着可能出现的船只。整个世界仿佛被包裹在一团湿冷的棉絮之中,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
李元芳一早便依令在甲板上逡巡。他目光如炬,仔细打量着船上有限的几名女眷——一位是前往洛阳探亲的官员家眷,衣着素雅,鞋履低调;另一位是船家的女儿,帮着做些杂役,更是布衣荆钗。她们的鞋上,皆无那抹刺眼的红色。
然而,就在早膳时分,雾中忽闻前方传来阵阵喧哗与哭喊。狄仁杰命船只小心靠拢,发现是一艘遭遇事故的客船。那船似乎是在雾中偏离航道,撞上了沉在水下的暗桩,船头破损,河水正不断涌入,船上乘客惊慌失措,乱作一团。
“快,帮忙救人!”狄仁杰当即下令。
官船上的水手和侍卫们立刻行动起来,抛出绳索、放下小艇,协助那艘遇险客船上的乘客转移。一时间,两船之间人影绰绰,呼救声、安抚声、物品落水声交织在一起,场面颇为混乱。
李元芳护在狄仁杰身前,警惕地注视着每一个被救上官船的人。曾泰则忙着指挥安置湿漉漉的落难乘客,分发干粮和热水。
就在这一片忙乱之中,李元芳的眼角余光,猛地捕捉到了一抹色彩——在人群边缘,一个被侍女搀扶着、刚刚登上甲板的年轻女子,身披一件略显宽大的墨绿色斗篷,身形纤弱,脸色苍白,似乎受了不小的惊吓。而就在她移动脚步,斗篷下摆微微扬起的瞬间,李元芳清晰地看到,她足下蹬着一双鞋——一双用料考究、颜色鲜艳如血的红绣鞋!
那红色,在这灰蒙蒙的雾天里,在这混乱而狼狈的人群中,显得如此突兀,如此扎眼,仿佛一道撕裂迷雾的伤口。
李元芳浑身肌肉瞬间绷紧,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前踏出一步,手已按在了腰间的佩刀上。他猛地回头,看向狄仁杰。
狄仁杰显然也看到了。他站在舱门处,面色沉静如水,但那双锐利的眼睛,已经如同最精准的尺规,牢牢地锁定了那个穿着红绣鞋的柔弱女子。
四目交汇,无需言语。警告,已成现实。
这突如其来的“意外”,这雾中巧遇的“落难者”,究竟是命运的巧合,还是精心设计的圈套?
那女子似乎感受到了这灼人的目光,她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却惊惶未定的脸,一双秋水般的眸子怯生生地望向狄仁杰和李元芳,如同受惊的小鹿,更显楚楚可怜。
她会是那个需要“小心”的女人吗?还是说,她本身,也只是一个被卷入漩涡的棋子?
浓雾依旧,将运河、船只和所有人的命运,都笼罩在一片迷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