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等等!”
答案即将脱口而出的那刹那,带着些许仓皇的声音打断了小浣熊。
“等等……”
小浣熊看到微微低垂着头的少年,对方平静中藏着疯狂的双眼被阴影遮挡,让人看不见他的此刻的眼中蕴含着怎样的感情。
“等一等吧,等会再说出答案。”
似乎是对与一种结局有所感一般,少年感受到了某种巨大的悲哀与空洞,他的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
可是风将这一声呢喃托到想要传到到的对象的耳中。
小浣熊下意识地抬眼去望黄泉,与她的双眼对上。
“这点时间,还是足够的。”黄泉颔首,默认了当下的情况。“但…还是看你。”
小浣熊紧张地摸了一下脖子上那个威胁自己的项圈。它隐隐约约约知道那个人大概会说些什么。
而对方也已经知道了自己的选择——这是他们在这短暂的旅程中培养成的默契。
就像是无数次配合着逃离那一次次的灾难。
“我不想多说话的。”少年摇着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是我能感受到,我完全打不过她。”
“直觉告诉我,我恐怕连一秒都撑不下。”
被投以目光的黄泉抱着自己的长刀,伫立原地闭上双眼,似乎是在感受灼热的风。
“这是在变相地说我弱吗……”霁月有点郁闷地瞧着自己那把坏掉的阵刀,想给自己找找场子,但现在却没有机会。
她得声明,她不是弱,只是没有动真格然后就吃大亏了。
“如果不是这样,我不会让你还有选择点机会。”
“……我就知道。”小浣熊一副果然如此的语气。
从一开始遇见的时候,眼前这家伙就已经完完全全暴露了自己糟糕的本性了。
“是强行留下你,还是留下的你毛皮?我偏向第一种,因为我只有你——在我的第二段人生里剩下的唯一一个与那个故乡有所关联的你。”
“更何况,现在的我们能互相说说话。”他突兀地笑起来,就像是大多数常见的少年人那样笑着。
像是在某个田野,或者河流旁,有一个少年与你说说笑笑地走着,回忆着过去,畅谈着未来。
“在刚抓到你的时候,我想过将你煮成一锅汤,然后毛皮拿去卖。可惜在这个破烂的世界里变故一向都是出现、发生的很快的。”
然后少年陷入长久的沉默中,一双没有波澜的眼也久久地盯着无措的小浣熊。
他想起了那些不好的回忆,它们多到不能一一讲述出来,只能在偶然想起时被一笔带过。
最终他叹了口气:“也没什么好说的,说出来也只是让我看起来很可怜。”
“可是并不是我想这样的。”
“在这个世界里出生就等于一开始便背负了巨大的痛苦,所有人生活在这上面,那就是无边无际的无法衡量的痛苦。
而在这样的属于诞生的生命的‘痛’中,我们却又仍然拥有一些‘价值’。它能让人背负重担活下去,忍受不讲道理的伤痛活下去——但我没有了。”
“啊……”
他仰躺倒在滚烫的地面上,眯着眼睛直视刺目的天穹。
“你说…人为什么要为了忍受这些痛苦而出生呢?”
“我想不通。所以,不如就干脆结束这些没必要的痛苦吧。”
“毕竟你想啊——”
少年似是想到了什么让人开心的事情一样,他忽然翻身坐起,扬起笑脸冲着此刻眼中唯一的存在笑道:
“你一路跟着我走来,遇到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遇到了很多,被追杀,被打劫,偶遇火并现场,被卷入阵营对战后费力逃出,遇见科学怪人……
连吃饭的下一秒都可能出现一伙人冲过来把饭碗砸了,然后一脸习惯了的表情猜想着这伙人能活多久。
“…挺丰富多彩的。”被勾起回忆的小浣熊发出哭笑不得的感慨。
然而也正是因为这些经历,小浣熊也就并没有太过恼怒与怨恨于少年对自己的强制身份捆绑行为。
一种同甘共苦与同生共死的处境经历让它甚至愿意浅浅地承认一下这个后来的毁灭者是自己的朋友。
毕竟在那些倒霉的经历背后,还是有着欣喜的情感:为了今天反坑到人而产生的快乐,因为一餐的伙食改善的满足,逃生成功后躺在地上吹着的凉风……
“那…你要不要跟我们走?”
“不可能了。”少年的双眼这一次盯着小浣熊脖子上的项圈,“你还记得那一天我给你套上项圈时候说的话吗?”
小浣熊忽然浑身一个激灵,它感到冰冷的感觉正从自己的脚底窜到脑壳顶。
它猛然再度想起一件重要的事——眼前这人是不正常的啊!
在那一次自己差点被枪毙的时候,眼前这个危险分子都没有给它松开脖子上的项圈,现在这种自己要明确离开他的境地下……
又怎么可能会放弃这个项圈呢?
“你愿意陪着我吗?”
话语落下,一阵强劲的电流霎时间便传遍了身体,让小浣熊当场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而在这时,黄泉也在瞬间动了起来。
无法被肉眼所见的刀光瞬间劈在了脸上笑容扩大的少年身上,然后他的肩膀被撕裂,身体被巨大的冲击带着向后倒飞而去,最后撞倒了一棵正在燃烧的参天大树后倒下。
而还没从警戒状态退出的霁月也在瞬息间判断出了自己该派上什么用场。
她紧抿着嘴唇冲到小浣熊身旁,单膝跪下直接用双手扣住项圈,生生用自己的蛮力给掰开来。
“可以…用这个!”
一旁躺着看戏许久的公司职员在缓过劲后就自己疗伤完毕,这时也有些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丢出一个小包裹。
霁月高声道了谢后赶紧又强行扎针起来——虽然公司做的完蛋事很多,但不可否认的是,它对于寰宇的贡献也是巨大的。
比如说一些堪称万能的药剂。
据说以星穹列车为主的开拓势力还有着一种神奇的合成能力,他们能够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合成成能吃的东西——包括垃圾。
然后这些东西吃下去还能切实的提供一些助力…像是暂时增加某种抗性和力量。
也挺让人佩服的。连垃圾都不敢吃的话,做什么开拓者。
“真的是熬夜多了脑子慢了,那么明晃晃的一个项圈没有注意到……千万别有事啊!我就是专门来找你的,你出事了我的自尊心得多受挫啊!”
霁月唠唠叨叨动作麻利地……犯了难。
“帝弓司命在上,给浣熊打针得往哪打啊?”
云骑军的急救培训课里没教这个!
“算了算了,只能看着来了!”
而另一边,少年看着给自己投下阴影的女人无所谓地笑了笑,一边笑一边咳血。
“你手下留情了。”
黄泉只是沉默。
“真羡慕你啊,它可是一点旧情不念果断选择了你。它是我唯一有价值的东西了,可惜的是这唯一的东西也没了。”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气息开始变得微弱。
“一切都已经变得没有意义了,或者本来就毫无意义可言——无论我想了什么,做了什么。”
“人的出生就是为了忍受无穷无尽的痛苦后等死。”
“记得,下次…不要再强牌慢打了……”
于是他死了。
黄泉知道自己没有下死手,眼前之人的死亡只是因为心中最后的一点坚持和存在的崩塌消失后选择放弃抵抗的自我死亡。
“【自灭者】吗……”
黄泉静静看着眼前了无生气的人,合上了眼。
这人将意外相识的小浣熊视作自己和过去的唯一连接,当成了痛苦疑问中的自己存在的价值。
为什么要为了生来的痛而存活下去,为了那一点属于自己的‘价值’,那是他的【存在】。
“为什么选择这样做?”
在黑白的空间中,在漆黑大日无感情的旁观下,黄泉与那刚死之人对视。
“这是哪?”
“这是叩问【存在】之所。”
“【存在】吗?”少年重复这个词,但他并不体会出什么。“我不懂,但是我确实是死了…这里是死后的世界?”
“或许也算是【无】与【有】的狭间,存在的地平线。”
“你说话的方式真的很奇怪,它难道就是喜欢你这种说话方式的吗?”少年揉着自己的额头,感觉晕乎乎的。
“好吧,我姑且问一下…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就当我是…守门人吧。”
“哈哈哈,那你可真是非常厉害的人物了,这个鬼地方的守门人。”少年环视四周,不住地摇头。“简直比我那被烧了的家还惨。”
黄泉不置可否。
“那么,守门人,我该往哪去?”
“我不知道。”黄泉摇头,“那是你的选择。”
“向前,或者回头。”
“有什么区别吗?”
“没有。它们在这里没有意义,唯一有意义的唯有你我。”
黄泉面向那一轮漆黑的大日:“这里是沉眠无相者的万千表征之一,也是清醒之人告别【虚无】的出口。”
“……出口吗?这样漆黑的世界作为出口,是神明带来的恶作剧还是我的糟糕的人生的又一次玩笑?”
“或许,你心底并不是这样认为。在一条道路上走的太远之后,哪怕是最初不理解的事,也会逐渐明晰。就如同你反抗虚无的方式是毁灭。”
“生命的诞生是否便是为了忍受痛苦后死亡?我无法为你解答这个疑惑。人无法改变和决定的事情太多,但这也无妨,因为在走向结局之前,人能做的事情同样很多。”
“至少,不要在虚无中死亡。”
“哈,管他呢,反正我已经死了,都无所谓。”少年摆摆手,一副懒得理会黄泉的模样,径直越过她向前走去。
“而且既然一切都没有意义,那也就更加无所谓。”
“再说,我已经走到了我的结局,还能做到什么呢?”少年摇着头,“那些问题的答案也已经没有意义了,你也用不着告诉我什么了。”
“对待这样对的我,姑且能算做敌人的我,你竟然是如此温柔……我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我走了,再见。顺便说一句,要是在外面你就是这个红色的样子的话,我说不定都不敢动那一下手呢!”
少年摆着手,就此将身形隐入黑暗。
虚无是什么?他当然不知道,也不理解。但他也确实没有了那个走向清醒的必要。
如果虚无是一种想象,一种荒诞的妄想,一种能熄灭心中的火焰...一种能让空无痛苦的心宁静的东西的话,那投入虚无有何不可呢?
拥抱彻底的死亡吧,如同死水般的死亡,这样便不会再有忧愁与痛苦。那些苦恼的、快乐的...也一并消失,从此再无思想与自我的分裂。
越是深入,让那些死水的沉寂侵入思想,便越是感到自身的消亡,感受不到躯体,然后连思想也消失。
剩下的只有一点点仅存的颜色砸在黑白空间中的水中,溅起一圈涟漪,然后在涟漪里逸散出几句呓语,讲述一个不完全的故事。
少年生活在一个美好的村庄里,大家都是好人,世界虽然不是很美好,但也正适合冒险。某一天他踏上了冒险的征程,遇见了一个动物伙伴。
从此他们结伴出发,彼此互相亲密无间,每一次都通力合作躲避了许许多多次的危机。
在一个双方都又累又饿的夜晚,少年回忆着父亲传授的钓鱼技巧去尝试钓鱼,钓了很久很久才终于钓上一条。
他提着那唯一的一条不算肥美的鱼招呼动物伙伴:“嘿!今天可以吃鱼了哦!”
“虽然不太大,但没空军就好。”
“空军?”
“嗯...这个不重要。”
烤鱼的香气在交谈中飘散出来,还招来了一只夜猫,差点把鱼给叼走让他们没有的吃。
“好险,差点又要饿一晚上肚子了……”少年拍着自己的胸脯。
“确实。如果吃不到这条鱼的话,我的一些美好的品质都会消失的。”
他们谈笑着,少年问出一个问题:“说起来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说话的?”
“啊?不是一开始吗?”
是吗?他盯着伙伴的脖子,总觉得上面缺了些什么。而且这条鱼似乎也没吃到。
……无所谓,反正自己现在确确实实地在吃着。
“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他听到伙伴给出满意的答案:
“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