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墙的裂口像一道未愈的旧伤,在晨光里静静张着嘴。
风穿过缝隙,吹得人心头发凉。
欧阳询站在长案前,手中捏着那份霉斑实验报告,指尖微微发颤。
他反复比对着图谱上的菌丝延展角度、生长密度、碳化程度——每一项数据都指向同一个结论:这封所谓“二十年前”的密信,最多只存在了七日。
可他的眉头却越锁越紧。
“若此绢仅存七日……”他缓缓抬头,目光如刀锋般扫过苏晚晴与谢云书,“为何恰在此时显现?是巧合,还是有人早已布下棋局,只等这一场雨,让墙塌、布出、案发?”
人群顿时哗然。
有人开始交头接耳:“可不是嘛,那布片要是真藏了二十年,怎会偏偏在昨夜大雨后露出来?”
“莫非……另有幕后之人?”
“说不定是谢家自己演的一出苦肉计!”
质疑声四起,如潮水般涌来。
苏晚晴却神色不动,只是轻轻拍了下手。
“请陶明珰。”
话音未落,一个身形纤瘦的女子从侧门走入,手中捧着一本泛黄账册,封皮上印着“青窑火印录”五个朱砂小字。
她将账册恭敬递上,声音清冷:“回大人,这是杏花南窑三日前的烧砖记录。当日暴雨致外墙坍塌,窑工连夜抢修,所用青砖皆为新烧,出炉不过两日,绝无可能夹带陈年绢书。”
欧阳询迅速翻阅,目光落在一行细注上:【癸卯日申时三刻开炉,出青砖三百二十块,专供南坊补墙】。
正是三天前。
他又抬眼看向东墙裂缝,只见泥痕新鲜湿润,与周围陈年夯土截然不同。
苏晚晴适时上前,用银铲轻轻刮开边缘泥土,露出底下松软潮湿的新泥层。
“若这信真藏二十年,”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泥土早该板结硬化,甚至被根系穿透。可您看——”她指尖一挑,一块湿泥应声而落,“这土尚带潮气,指压即陷,分明是昨夜才填进去的。”
欧阳询瞳孔微缩。
证据环环相扣,逻辑严丝合缝。
他不得不承认,这已不是简单的自证清白,而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反向围猎。
可就在这时,沈听澜忽然单膝跪地,手掌贴于地面,闭目凝神。
片刻后,他睁眼起身,声音低沉:“墙后有空腔,距表层不足五尺,走向偏南,应是一条浅层地道。昨夜子时前后曾有人进出,震动频率与常人步行一致。”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段半湿麻绳,呈于案上。
“这是我在地道尽头掘出的固定索,上有淡淡酸腐味。”他顿了顿,“像是醋泡过的防潮处理剂。”
苏晚晴接过绳子,转身命人抬来一口发酵缸——那是她用来酿制米醋的老缸,内壁布满活性菌群。
她将麻绳一端浸入缸中,又取出一份三年前埋藏的同类麻索作对照。
“天机阁惯用醋液浸泡麻绳以防虫蛀,但这也留下了破绽。”她淡淡道,“不同湿度、温度下的腐烂速度不同。根据我农信坊历年记录,这种处理法在当前气候下,五日内表面菌斑初现,十日方成网状。而这根绳——”她指着缸中刚投入不久便迅速变色的样本,“已经开始脱落纤维,说明它本身已处于高湿环境多日,最多暴露在外不超过五天。”
她目光如炬,环视众人:“请问诸位,难道二十年前的叛国贼,还能预知今日有雨、墙会塌、人会挖?提前五年挖好地道,再把证据亲手送进来等着曝光?”
全场死寂。
荒谬之极,却又无从反驳。
就在众人震惊之际,教坊司方向忽有琴音袅袅传来,是一曲《霜夜行》慢板,节奏沉缓,却暗含节拍错落。
谢云书倚窗而坐,指尖轻拨琴弦,每一声都似落在心跳间隙。
他身旁的老琴师悄然接过一张谱纸,上面绣着一朵精致梅花,题曰:“梅花开,春意动”。
老琴师低头一笑,揣入袖中,步履从容地走出教坊司,直奔巡城乐队驻地。
而此时,酒肆角落里的阿芸正蹲在药铺后巷,耳朵紧贴墙壁。
她听见两个伙计低声闲聊:
“那个瘦脸先生又来了……每次买蟾酥都要问一句‘多久能显形’。”
“嗐,听说他是画匠,专接阴事委托,要的就是‘死后现形’那种效果。”
“啧,邪门得很……”
阿芸唇角微扬,悄然退走。
同一时刻,谢云书指尖一顿,最后一个音符如冰珠坠玉盘,戛然而止。
他闭目轻叹:“裴砚舟,你布的局,太急了。”
夜幕渐垂,农信坊灯火通明。
欧阳询独自坐在书房,面前摊开着三样东西:霉斑图谱、气候记录、火印账册。
烛火摇曳,映得他面容晦暗不明。
他一遍遍核对时间节点——雨落时间、墙塌时辰、布片出土瞬间……还有那诡异的菌丝生长曲线。
忽然,他的手指停在图谱边缘一处细微波动上。
那里标注着一句不起眼的数据备注:【样本b-7,光照强度40勒克斯以下时,菌丝活跃度提升32%】。
他猛地怔住。
抬起头,望向窗外沉沉黑夜。
如果……这一切的目的从来不是定罪呢?
如果这场“天降罪证”,根本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引蛇出洞?
烛火在欧阳询的指尖跳了一下,映得他眼底泛起一层血丝。
书房内静得可怕,只有纸页翻动的窸窣声,像春蚕啃食桑叶,细碎却刺耳。
他第三次将霉斑图谱与农信坊呈上的气候日志并列铺开,一根朱笔在两份资料间来回勾画。
雨水湿度、墙体含水率、菌丝代谢周期……每一个数据都如钉子般嵌入逻辑的缝隙,严丝合缝,不留余地。
“七日前,南窑开炉。”
“六日前,暴雨倾盆。”
“五日前,新砖补墙。”
“三日前,地道埋布。”
“昨夜,墙塌,信现。”
欧阳询缓缓闭上眼,脑中却浮现出朝会上那些权臣的眼神——不是求真,而是等一个“可借之题”。
他们不在乎证据真假,只在乎能否借此打压谢氏残脉,削去兵部旧党最后一根支柱。
原来如此。
他猛地睁眼,冷笑出声:“好一招‘伪证引疑’!哪怕最终查清是假,只要‘谢家藏叛书’五个字传出去,流言便如野火燎原,烧的是清誉,断的是仕途根基!”
这不是要杀人于法堂,是要诛心于无形。
他提笔蘸墨,手腕沉稳,在结案卷末添上一行力透纸背的小楷:
“物证可伪,时序难欺。今观菌生有律,土润有时,足证此信乃近人造伪,非二十年前遗物。疑云虽起,真相已明。”
墨迹未干,窗外一道黑影掠过檐角,无声无息。
次日清晨,杏花城还笼在薄雾之中,农信坊门前却已人头攒动。
一块青石碑被数十名工匠合力立起,碑面打磨如镜,上刻四个大字——“七日之证”,铁画银钩,凛然生威。
下方则详述霉斑生长规律、土壤湿度变化曲线、菌群活性对照实验,乃至麻绳腐烂速率推演,图文并茂,通俗易懂。
苏晚晴特意命人用红漆标注关键节点,又安排学徒现场讲解,声音清朗如泉击石:
“诸位请看,这霉斑从萌发到成网,需温湿稳定五日以上。而此信出土时菌丝尚未成形,却偏偏‘藏’了二十年?若真有这般奇事,不如说老鼠能织锦、石头会开花更可信些!”
围观百姓哄然大笑。
片刻后,说书人老周拄着拐杖挤进来,眯眼读完全文,拍腿叫绝:“妙啊!我今儿就编一段《霉斑辩冤记》,主角就叫‘苏掌柜智破千年谎’!”
笑声还未散去,城南最偏僻的一条暗巷里,裴砚舟正一把火烧尽所有伪造工具。
蜡模、特制药水、陈年绢布、甚至那支能模拟古墨氧化的秘制笔刷——全都化作灰烬,随风飘散。
他盯着火堆,脸色惨白如纸,喃喃道:“我以为我算尽天时地利……用霉斑伪装岁月,以地道规避搜查,连雨势都等了整整七日……可我忘了——”他咬牙切齿,“有人能把时间,变成武器。”
话音未落,嗖的一声锐响!
一支乌金飞镖破空而至,狠狠钉入门框,尾端缠着半张泛黄乐谱,曲名赫然是《破阵乐》——那是谢云书昨夜所奏琴曲的下半阙。
残谱边缘,还有一行小字,墨色如血:
“你篡改了时间,却逃不过听微之境。下一个,轮到你了。”
裴砚舟浑身一震,踉跄后退。
而此时,皇城御史台已悄然挂起“公审”幡旗。
天机阁密使星夜抵达,袖中藏着一道未曾公开的密令。
朝堂风雨欲来,仿佛只等一声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