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参加第二轮比赛的曲目,月森葵早就给真田羽叶定好了。可是离开墓园后,真田羽叶有了换曲的想法。
临近比赛的前一周,一次回课上,真田羽叶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降d大调第三号安慰曲?”月森葵诧异。
这是一支慢板,缺乏炫技元素。没有了华丽炫技的遮盖,真田羽叶的问题会暴露无遗。这样无异于自揭短板。
“你确定?这首曲子的技术负担不够重,想要以此曲进入决赛,很不容易。”
在慢速和弱奏的音乐中,任何一个音准的微小偏差都会被无限放大,变得非常刺耳。
换弓的痕迹、换把的滑音、弓速的不均匀,所有这些,在炫技曲目中可能被忽略的细节,在这首慢板中,都会变得一清二楚。
技巧越简单,对情感和音乐性的挖掘就需越透彻。右手运弓的任何一丝不稳,都会破坏长线条旋律的美感。
而上一课回课中,弟子还因手的问题,而无法完整地演奏曲子。月森葵十分担忧。
“在这首曲子上,我似乎能理解到,您所说的音乐情感的表达是怎么回事了。”真田羽叶道。
《安慰曲》绝不能像节拍器一样机械地演奏。需要演奏者在保持基本节奏框架的前提下,做出微妙的速度伸缩,来强调情感的表达。
难不成弟子又是通过无限模仿小提琴家细微的动作,来伪饰音乐情感的?
月森葵下意识地想反驳,可看着弟子无比认真的眼睛,严苛的话停在嘴边,态度不禁软和起来。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练得怎么样了?我先听一听。”
第一个音响起时,月森葵便微微一怔。
没有刻意追求饱满,音色却如浸了月光般柔软。
月森葵常对真田羽叶说:拉琴不是 “表演”,是 “倾诉”。弟子学琴总是很认真,却没有真正懂过这句话。
然而此刻的琴音,已经和过去完全不同了。
月森葵的指尖不自觉地随着旋律轻轻颤动。
少女专注地运行琴弓,仿佛她的整个世界,只剩下手里的琴和心里的旋律。
某个乐句,琴音弱了下去,像话到喉头时的哽咽,曲子里藏着的怅惘都漏了出来,月森葵的心也跟着揪紧。
直到下一个乐句缓缓升起,像在黑暗里握住了微弱的光,她才轻轻舒了口气。
月森葵的心情随之起伏。最后一个音落下时,琴房里还留着余韵。
真田羽叶放下琴弓,心里满是期待和不安。
月森葵没有立刻说话,她望着弟子,忽然想起自己初学琴时,也是在某个午后,突然听懂了曲子里的情绪。
那种与音乐共鸣的悸动,此刻正透过眼前这个年轻少女的琴音,重新回到她心里。
月森葵轻轻点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柔和,极为难得地给出肯定。
“很好。羽叶,你这次是真的把心里的话,说给琴听了。”
没等真田羽叶露出欣慰的笑,她却又道:“但是不行。”
“这首曲子不适合巨大的音乐厅,不如演奏帕格尼尼、维尼亚夫斯基、海菲茨那样强大的冲击力,演出效果会大打折扣。”
月森葵道:“生理问题也好,音乐情感问题也罢,如今你都解决了。”
“如果要换曲的话,为什么不演奏《夏日最后的玫瑰变奏曲》呢?我相信,如今的你一定会把握地非常好。”
《夏日最后的玫瑰变奏曲》。这充满变化的164个小节,真田羽叶在三年前就能纯熟地演奏。
并且,她正是以这首曲子,在藤和音乐比赛上拿下了冠军。
那时能拿冠军,是因为在所有参赛选手中,难度技巧极其完整性上,没有人能强过她。
虽然真田羽叶在音乐情感表达方面有所欠缺,但评委也不是傻子。
这相当于,让人在情感充沛的《爷爷的大钟》,和跨度大到需要剪虎口的《钟》中做选择。
在绝对的技巧面前,二者根本没有可比性。
为了掩饰音乐情感的缺陷,真田羽叶不得不热衷炫技。
这样的策略,在她以往参加的赛事上无往不利,评委不得不捏着鼻子,把奖杯送给这个毫无感情,但从不出错的“人形节拍器”。
但这次的比赛尤为盛大,全国的“神童”、“天才”云聚一室,登台较量。
在这样的盛会中,真田羽叶的缺陷无法再去掩饰。
而如今,漂亮的音符从弓弦上流淌而出,真田羽叶的琴声不再是冰冷彻骨、完全理性的声音振幅。
被赋予了感情色彩之后,成为了真正的音乐,引人共鸣。
月森葵心中燃起了强烈的愿望,她要让自己的弟子真田羽叶在这场盛会上脱颖而出。
哪怕对手是她的亲侄子、天赋异禀的月森莲,她也坚信弟子有着与之抗衡的实力。
“我建议你以《夏日最后的玫瑰》作为参赛曲目。”
说是建议,月森葵的语气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
可话音刚落,真田羽叶却抬起头,头一次对她反驳,“老师,我想选《安慰曲》。”
“什么?”月森葵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老师,我知道,想靠《安慰曲》进入决赛很难。” 真田羽叶声音不大,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持,“可正是因为难,才更有意义。”
“这些天我一直在听往届的比赛录音,发现大家选的不是《帕格尼尼狂想曲》就是《流浪者之歌》,技巧确实惊艳,可听多了就会觉得麻木 。”
“他们都在比谁拉得更快、谁的揉弦更激烈,却忘了音乐本该是用来表达情感的。”
月森葵的眉头微微蹙起,却没有再打断她。
“评委们也是音乐人,他们也会听腻千篇一律的炫技曲目。” 真田羽叶继续说,“《安慰曲》却不一样,如果我能把它演绎好,一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其实真田羽叶也不是那般笃定,但她真的很想演绎这首曲子,便和老师据理力争,说得信誓旦旦。终于,连自己心底的迷茫也被说服了。
真田羽叶抬起头,望向月森葵,“音乐不仅仅要比拼技巧,更要传递自己的情感,这不是您一直希望我做到的吗?”
月森葵沉默了。她望着弟子明亮的眼睛,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曾为了坚持自己的音乐理念,和导师争执不休。
真田羽叶说的没错,月森莲在内的一众“神童”,最擅长的就是用炫技征服听众,若羽叶也选择同类曲目,便是在一片电光火石中艰难争辉,很难真正脱颖而出。
可《安慰曲》却能走出另一条路,用细腻和真诚打动人。
她忽然笑了,伸手轻轻拍了拍弟子的肩膀,“好,就听你的,不过,从明天起,我们要把每天的练习时间增加两个小时,每个音符的处理都要做到极致。”
“既然要冒险,就要做到最好。”
日子在琴弓与琴弦的摩擦声中悄然溜走,转眼便到了圣诞节。
真田羽叶将一头乌黑长发尽数绾起,露出光洁的脖颈和清晰的肩线。
她身着一袭朱樱色的及地礼裙,浓郁如天边最后一抹、 绚烂到近乎颓靡的烟霞,与雪白的肌肤,形成强烈的视觉对比。
“真田君,一会儿……”
土浦梁太郎刚走进后台,目光落在她身上时,话语便顿住了,眼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几分惊艳。
他有些不自在地将拳头放在唇边,轻咳了一声,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一会儿我们要加油啊。”
真田羽叶朝他微笑,绿发黑皮少年脸上的红晕更明显了。
比赛时间从下午两点开始。真田羽叶抽到的顺序比较靠后。
她听着前场隐约传来,或激昂或柔美的乐声,等待了许久,终于听到组委会工作人员叫她做准备。
闭上眼睛,深深呼吸。
真田羽叶把自己能做的都做到了极致,毫无保留。剩下的,就看音乐之神,看世界意志的裁决。
再次睁开眼睛时,眼眸中跳跃着沉静的疯狂。
抬手理了理礼裙的裙摆,裸露在冰凉空气中的肌肤,泛起了细小的颗粒,从尾椎那里,蔓延出恐惧又兴奋的感觉,让她微微颤栗。
握紧手中的琴,裙摆优雅地迤逦至地面,一步一步踏上熟悉又陌生的舞台。
月森莲的比赛顺序在她前面,此刻他端坐在观众席,想起比赛前真田羽叶来到他的休息室,对他说的话。
他紧紧注视着台上熠熠生辉的真田羽叶,在心中重复默念,“尽我所能,也尽你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