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田羽叶掩上了门,土浦梁太郎带着经理去了他的琴房。
从大字二组的la,爬升到小字五组的do,其中小字一组升fa音调,在一串绵长而富有韵律的音阶中有些细微的突兀。
土浦梁太郎侧头看了看经理的反应,他放慢速度从小字组开始弹到小字一组,重复了好几遍。
听了几遍之后,松本经理才恍然发觉小字一组升fa的走音,擦了擦额间不存在的汗,鞠躬道歉。
“这架钢琴的确有问题,抱歉带给您不好的体验,本店将赠送您一个免费套餐,及终生八折优惠……”
土浦梁太郎挥挥手,只让他给自己另开了一间琴房。
在东京念小学的弟弟突然在学校晕倒了,班主任把电话打到他这里,请了假,衣服都没换就匆匆从横滨过来照看弟弟。
弟弟熟睡后,他便走出医院散步,看见琴行,一时间竟有些手痒,便走了进来,没成想碰到一架走音的琴,不过还好问题已经解决了。
触到琴键的手指竟微微颤抖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重新抬指,指尖流泻出急促不宁的快板,右手十六分音符一拍四音,左手八分音符一拍三音,经典的三对四节奏型,梦幻的旋律交织浮现。
体格强健的绿发棕眼少年尽情投入到肖邦的细腻优美的《升c小调幻想即兴曲》里,这一曲,土浦梁太郎有些即兴放纵的意味。
小学时经历比赛的痛苦,让土浦梁太郎放弃当众表演,也放弃了进入星奏学院的音乐科。
他对外绝口不提自己会弹钢琴的事,从不表现自己在这方面的天分,但实际上他暗地里从来没有停止过练习。
他在钢琴上宣泄出内心浩瀚的情感,和他高大体格、阳光外表不符的细腻丰富的情感。他品尝着音乐的醇香,孤芳自赏。
直到服务生敲门,送了果盘进来,他才意识到已经到饭点了。
“请问需要订餐服务吗?”
土浦梁太郎摇摇头,练得太沉浸,不知不觉已经在这儿待了三个多小时了,弟弟差不多也该醒了。
他挎上运动背包,走出琴房。
真田羽叶所在的琴室外,停留着一个餐车。
土浦梁太郎下意识顿住了脚步。隔音墙隐约泄露出小提琴的声音。
都这个时候了,她还在练琴吗?
在门口驻足了一会儿,土浦梁太郎向电梯口走去。
真田羽叶把磁带插入放映器,一双黑眸,紧紧地盯着屏幕上的维尼亚夫斯基《d小调的协奏曲》演奏者的动作。
这时,屏幕上飞速揉搓琴弦的那双手已不再是一个具体的形体,在她眼中,分解成了无数块跳动的音乐肌肉,她把每一个细微的停顿、呼吸、颤动、起伏都牢牢印刻在心中。
随后她暂停放映,架上小提琴一遍遍机械地练习,一遍遍练习之后,她自小提琴上发出的声响,竟与磁带里播放的弦音如出一辙。
但与其说是音乐,却更像是磁带残留在这个房间的音符重整旗鼓,汇集起来,化为真田羽叶琴弓倒映下的一抹嘲弄的淡影。
她明白这种方式的荒谬。
她也曾无数次咬牙切齿地追寻虚无缥缈的音乐情感,无数次祈祷音乐精灵的指尖能泄漏她一点情感表达的灵光。
可是,老师月森葵是对的,她着实没有这种天分。
完整地拉了一遍《d小调协奏曲》,不停息,又用自己的方式拉了一遍,最后无力地垂下琴弓。
为什么要坚持拉小提琴呢?这项事业,这份决心到底有何意义?
对即将步入毁灭结局的她来说,放弃小提琴和放弃网球一样轻松呀。
想到自己的无能,她便陷入到一种深深的绝望状态,而理智堤坝出现裂缝的那刻,她反倒却冷静起来。
【警告!警告!宿主情绪波动异常!】
【警告!警告!】
一连串的血色大字在空中滚动,吵得真田羽叶眼睛痛,她蹲下身,面无表情,把头埋进自己的臂弯。
两分钟。
就像以前千百次站立于崩溃边缘时所做的一样,给自己一个设下一个既定的喘息时限。
时限已到,迅速起身,毫不犹豫。
由心扉蔓延而出的一切黑影又收了回来,真田羽叶表情自若而温柔,慢条斯理把琴收进琴盒。
推门出去,门口停放着一辆熟悉的餐车。她看了看时间才注意到已经八点了。侍者敲门声她完全没听到。
“真田小姐要离开了吗?”
“是的。”
经理殷切劝道:“音乐不能当饭吃呀,您总是这样忘记吃饭身体会受不住的。”
真田羽叶嘴唇上扬,挂上公式性的笑,表示接受他的善意,只是她忘记了自己带着口罩,鼻梁以下的表情无法传递出去。
经理说出那番想来已久的话后,看见少女用那双沉默的黑眸看了自己一眼,然后毫不动容地转身离开。
自琴行离开,真田羽叶便自觉去了中午那家医院接着挂水。合上复习资料,放下笔的时候,真田羽叶左手边吊着的点滴也差不多输完了。
她在这时终于感到了胃部的不适,待护士给她取了针头后,她便下床去觅食。
目前她在东京独居,此外有一个司机负责接送上下学,一个阿姨定期上门清洁卫生。
清川泽也曾安排过专门负责照顾她起居的女佣,去年女佣因家事辞职了,清川泽也要重新找人,却被她拒绝了,她觉得一个人在家更自在,招女佣的事便不了了之,每天糊弄式的吃饭也就一直持续到现在。
医院内设置的食堂早已关门,她到楼下的便利超市随便买点吃的垫一垫。
二十三时四十五分,店员把热好的饭团递给她,她坐在店外的长椅上,慢吞吞地吃着。
二十三时四十九分,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瞳孔放大。
任务失败的惩罚是多久来着?
二十三时五十整,她手中未吃完的紫菜包饭滚落在地。
没了理的时时催促、耳提面命,她对文字版的系统更是毫不在意,临头了才想起白天系统发布的温馨提醒——
“由于系统休眠,如果宿主任务失败,将于当天二十三点五十整,统一安排电击惩罚。”
三二一倒计时也没有,一股猛烈的冲击直接施加在她的精神世界,换做以前还能扛住,可现在她本就身体不适,面色苍白,晕了过去。
土浦梁太郎三步并作两步,箭矢般冲过去。
她醒来时,已经安然躺在自己病床上了,房间漆黑一片,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回来的,潮水般的疲倦让她几乎丧失思考的能力,她蜷了蜷身体,沉沉睡去。
此后四天,冰帝学生们依然投入到紧张的考试中。
总算,考试周在今日考完地理这一科目后画上了句号。
走廊又恢复了欢声笑语,学生们招呼着同伴,脚步轻松地走出考场,约定去哪里吃饭。
校园广播放起了甜美的钢琴曲,仔细一听,却是凤长太郎与和田岚四手联弹初赛时的演绎版本,播音员还对此着重介绍了一下,演奏者的身份。
“咦?”
凤长太郎刚等到和田岚从教室里出来,他听到广播,抿了抿嘴,笑道:“有点难为情呢。”
和田岚也憋笑,“拜托。”
他们在初赛中取得了不错的名次,学校此时播放这个,算是对他们的鼓励,这也是学校宣扬发展校文化的一种方式。
甜美的钢琴声通过广播释放出来,在校园上空盘旋,下面是来来往往欢笑打闹的人群,两人一时无话,停在教室边上,静静听着这一首曲子。
凤长太郎靠着墙,修长的指节不时在墙壁上敲击。他浅灰色头发有些长了,微微遮住俊秀的眉峰,温柔又美好。
和田岚则是注视着他,不觉间,笑意挂满了脸庞。
广播结束,凤长太郎睁开眼的瞬间,和田岚将投射在他脸上的目光飞速错开,垂下了头。
“下面是凤长太郎与和田岚的四手联弹。”
班上的同学路过他俩,转头开玩笑的怪腔怪调模仿着刚才播音员的话,然后留下一个善意的微笑,“凤同学,和田同学,你们挺厉害呀。”
凤长太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和田岚大方地收下,“谢谢啦。”
十月的天气令人捉摸不定,刚才还吹着和煦的西风,这就雨雾蒙蒙。
“要说真田学姐才真是这广播的常客。国中有一次,广播里放着她参加藤和音乐演奏的曲子,《夏日最后的玫瑰变奏曲》,我在原地站了半个钟头才回过神,连部活都迟到了。”凤长太郎边走边回忆着。
平日里,凤长太郎的话不算多,他们在一起时大多是她讲,凤长太郎听。
和田岚掐着手指计算,他有多久没像现在这般话密了。
看着他的侧脸,她的心如烈日下扑闪的蝴蝶一般。
“真田学姐天生就是要拉小提琴的。”凤长太郎给予了她很高的评价,只是若真田羽叶知道定要发笑了。
“是呀。”和田岚舔舔唇,点头附和。
“她的初赛也快开始了,不知道她钢伴找到了没。”凤长太郎接着道。
不久前,真田羽叶问过凤长太郎他们能否担任她的钢伴。但是时间上有所冲突。
两人并肩行走。
和田岚听凤长太郎温声絮絮说着,他眼神温暖,唇边带笑,只是嘴中说得最多的还是关于真田羽叶的事。
和田岚低头绞弄着提包上系着吊饰的带子。
“星奏学院那边也正值校内音乐赛。估计那边也不好找到人。”凤长太郎没有注意到和田岚突然的低落,仍自顾自地说着。
“那你就去给她当钢伴吧。”和田岚忍着心里的不适,半开玩笑地笑着刺了他一句。
凤长太郎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中,没有及时注意到青梅情绪的变化。
猛然听到搭档这般“善解人意”,他认真回应道:“其实我之前也看了我们两场比赛的时间,如果……”
“长太郎大笨蛋。”
压抑许久的委屈冲上头,和田岚一把扯下吊饰,冲他丢下这句话,趁眼眶的泪水还没溢出,跑走了。
凤长太郎手中还拎着她的便当,他不知道和田岚为什么突然爆发,只顾着跟着追去。
午休时间很快就过去,大家陆陆续续回到教室。
二年b组教室。
“dccbc……”
不知是谁先带头的,他们纷纷对起答案来。
“什么?必不可能!”
“第十题选c,对吧?”森岛用笔戳戳学神忍足侑士的背,等他慢悠悠把脸转过来,用希冀的目光看着他。
某种意义上,森岛也属于有天赋的那一挂选手。
平时,他是拖延忍足侑士收作业的队伍中的一员大将,为忍足侑士牺牲个人时间,每每捱到中午才去办公室交作业,做出了突出的贡献。
森岛其人,上课打瞌睡,下课聊八卦,考试前一周才发奋图强,大呼悔不当初。
其拿手好戏是总能抱上一手好佛脚,因此居然稳稳占据着班级前十,年级前七十的位置。
“唔,是c还是d呢?我记得不太清楚了。”忍足侑士恶趣味冒出头,看着森岛因他的话而变幻的表情,装作思考了一会,才回答,“抱歉,是d哦。”
“那你呢?真田同学?”森岛哀嚎一声,仍不死心,把真田羽叶视为最后一根稻草。
经过上次真田羽叶提示他答案一事后,慢慢地,森岛觉得“高不可攀”的真田羽叶也是有人味的,跟她说话也不再紧张,放松了下来。
“我也选的d。”
“诶呀。”森岛泄了气,趴在桌子上。
“地理这东西玄之又玄,不是你的错。”玉子拍拍他的肩一本正经胡说八道,“下次考试前多拜拜开天辟地的伊邪那岐。”
前不久,他们缠着国文老师讲的忍者故事里,就出现了这个词,明明是一位神明,在忍者故事里却是眼睛的一种技能,玉子印象格外深刻。
“拜伊邪那岐有啥用?她又不管地理。”森岛抓头,竟跟上了她的思维。
“嗨呀,这不是霓虹没有管地理的神吗?伊邪那岐也算沾边吧。”
两人笑嘻嘻打闹。
忍足侑士眨眨眼,掏出小说来,真田羽叶觑了一眼,这次是《被缚的普罗米修斯》,还是古希腊文学。
“你们的二重奏准备得怎么样了?”文娱委员拿着包刚拆封的薯片走过来。
“正在磨合中。”
忍足侑士从书页中抬头,随意答道,拈了片薯片。
其实他们连曲子都还没商议好。
真田羽叶抬了抬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