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真田羽叶接到父亲的电话,规规矩矩地问好。
天暗了,连树叶的脉络也混沌不清。她却忍不住盯着那片叶子看。
小时候,清川羽一会用叶子吹奏好听的曲子。
“首先,你得挑选一片好叶子。”清川羽一曾说,“要薄,整体厚度均匀,形状细长,这是最好的叶子。”
清川羽一也教过她吹奏的发声的技巧,可是她怎么都学不会。
他们以前住的房子不远处挨着一座人工湖,湖畔栽种一圈柳树。
夏天的晚上,清川羽一会牵着她的手在外面散步,他们从湖面的桥上经过,观看白鹭贴着水面飞起。
每当这时,他就让她摘一片叶子,她会努力挑选一片又薄又细的最好的叶子,交到他手上,然后听他给她吹不知名的小调。
兴致勃勃时,他还会用希腊语背诵荷马史诗,尽管那时真田羽叶并不能听懂。她只管牵着他的手,用黑色的眼睛,时而看看白鹭滑翔的姿态,时而看看他飞扬的眉眼。
清川羽一生前最爱看古希腊神话。
真田羽叶觉得文字是有魔力的,在某个时刻,月光一定会将她书写文字时流转的每一瞬的心情,好好地传递给清川羽一,而在那时,她也将会感受到清川羽一回馈给她的心情。
白天她的日程被安排得满满的,便只好趁夜,手抄了清川羽一钟爱的希腊神话。
一切都是瞒着清川泽也和佣人进行的,可她抄写完毕,装订成册的那夜,却不巧被清川泽也发现了。
“这段时间你晚上不好好休息,就是为了做这个?”
书房里,清川泽也眼神复杂地看着她,点了一根烟,并不去吸,只是长久地夹在手中,直到烟头一点点变短,烫到他的手指,他才轻轻一抖,捻灭了烟头。
“羽叶,羽一不会回来了。”
真田羽叶何尝不明白,即使抄写一万遍古希腊神话,清川羽一也不会回来了。
她回忆着那个场音乐会,听到这句话忍不住痛哭。那天之后,清川泽也便带她去私人诊所开始接受治疗。
真田羽叶就读冰帝国中部后,他们搬去了另外的住所,事实上,是她一个人搬去了另外的住所,因为清川泽也常年呆在国外。
搬到新家后,整理物品才发现,她抄写的希腊神话中遗失了一册《奥德赛》。佣人立刻准备回原址去找,她却有些自暴自弃地阻止了。
在那个书房中,父亲责备了她,说她抄书的行为毫无意义。是啊,清川羽一不会回来了。就算把抄写的书册找回来了,他也不会再回来了。
算了吧。
夜色无边,今夜没有一丝星光。
“你最近感觉怎么样?”
电话那头传来清川泽也的声音。
真田羽叶自是明白他的意思,恭敬地试探着说:“医生说我好多了,再接受一个疗程便可以不用去了。”
“我知道了。”
清川泽也平稳的声音似乎透出几丝喜悦,可是真田羽叶没听出来。
清川泽也的语气一直都是沉稳平静的。即使是告诉她,“衡子在医院抑郁而亡”,也是撑起一副严肃的面孔,语气平静。
真田羽叶难以想象父母相爱的样子。
她觉得自己只是一个错误,一个联姻的无情产物。
她一边迫切想要寻求他人的认同,一边难以控制地自厌自恶。
她知道自己无可救药。
可她一向会装模作样,装作一副温柔体贴的样子,掩饰灵魂的腐烂,一路模仿着清川羽一的样子,践行着清川羽一的成长路线。
她捡起清川羽一不要的小提琴,像他一样四处参赛,获奖无数。
喜欢小提琴吗?热爱小提琴吗?
她没有考虑过,只是发誓一定要拿着小提琴,像清川羽一一样站在金色大厅上。
她正为此而努力着,积极准备小提琴比赛。
她所有的行事逻辑,都是基于父母不经意间的某句话,决心证明自己比不清川羽一或是迹部景吾差而出发的。
小升初的那个暑假苦练网球,国一挑战女网正选,加入女网又退出,转头进男网成为经理,也只是因清川羽一16岁时,曾带领冰帝男网,拿下了全国大赛的冠军。
但凡清川羽一做到的,她都要去做。
在清冷而深沉的夜色中,叶子的光泽就要被淹没,真田羽叶如何努力也看不清叶脉的走向。
清川泽也问候真田羽叶近期的计划、生活状况,以及迹部景吾的情况。
说完这些,陷入一阵熟悉的沉默中,以至无话可说。
“爸爸,冰帝校庆那天您会来吗?”
“抱歉,羽叶……”
“没关系哦。”
“晚安,爸爸。”
“晚安。”
真田羽叶等待着,几息后,清川泽也挂断电话。
接受日常电击惩罚后,真田羽叶面不改色回到书桌继续刷题。她已习惯于这样的生活。
书桌上,镜中倒映着她泛红的双颊,这是发烧起复的症状。
某些瞬间,她的双眸像是梵高笔下麦田上空的鸦群,痛苦地呻吟着,再一看,又是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两个小时后,她终于停笔,把用完的草稿纸团成球,看也不看随意地扔进角落的垃圾桶。
一个完美的弧线。
有点像她曾经练习千万次的,向空中扔起的黄澄澄的网球。
“咚——”
“咚——”
“咚——”
那时,网球带着夏日夺目的光线重重砸下。栏杆上,乌鸦漆黑寂寞的瞳仁凝视着她,她又落入敏感童年的漩涡。
真田羽叶每年寒暑假期都会回神奈川母族本家。
以往真田弦一郎打网球,她只会安静地坐在一旁,充当观众和找球手的角色。可十二岁那年,她却破天荒地积极加入了进来。
“弦一郎,你能教我打网球吗?”
“为什么突然想要打网球呢?”
当她提出请求,与她并排坐在廊下的真田弦一郎不解地问。
她一时沉默,盯着脚下阳光投射的一片阴影。她想起过去无数次的失败。
不久前,她在书房的某本书中找到一张照片,照片上,清川羽一穿着冰帝网球部的制服,提着网球包,笑得爽朗。
照片背后是一段疏狂洒脱的字——“winner of the first national petition(全国大赛冠军)”。
她看到过父亲进入书房,打开这本书,先是皱了皱眉毛,随后抿起嘴,眼角露出几条笑纹,似是在怀念永远十八岁的儿子。
之后,迹部慎吾一家邀请他们去看法网男单总决赛。
因为他的儿子迹部景吾正痴迷于网球,他早就答应了迹部景吾要带他去现场看,他手中还有多余的票,便邀请世家好友清川泽也和她一同前去。
比赛结束后,观众席上掌声、呼喊声连绵不绝。
冠军激动地扬起球拍。
在掌声、呼喊声如洪水般响彻的观众席中,右手侧的迹部景吾轻叹霓虹选手惜败,而坐她左侧位置上的人全程都格外安静。
她猛然侧头,小心地观察父亲的表情,猜想他是否因看到冠军之姿,而又想念到清川羽一。
清川泽也侧身跟迹部慎吾说了什么,就突然起身,离开了席座。
人群拥挤,人们在推搡中往出口走去。
她的四周,狂热粉丝不断地尖叫,人流挤掉了她怀中的玩偶。
她僵硬地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玩偶早不知被人流带到何处去了。
场上的大屏仍保留着巨大醒目的“6:4”的字样。
她尽力把眼睛睁大,不让泪水涌出,她不知该把目光放在哪里,只好死死地盯住大屏上的“6:4”。
她的手开始发抖,她知道自己为什么而颤抖。
她知道了,自己胆怯惊疑的缘由。
——父母爱她,但不喜欢她。
所以会不留给她一句话,便兀自离场。所以会拿优秀的哥哥、世家的迹部景吾和她对比,不吝啬刺痛她。
夕阳滚向对岸,廊下是她不甘的气息缓缓溢出。
“我想让他的目光聚焦在我身上。”她说,“然后,让他亲口承认,我不比谁差。”
“所以,请教我网球吧。我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来请求你的。”
她说不下去了,有什么梗住了喉咙。眼眶翻涌着飘摇的树叶,沙沙的,湿漉漉的。
真田弦一郎抿紧嘴唇,垂着眼睛听着。
廊檐上的风铃清脆铎铎,乌鸦扑哧翅膀,落到木制地板上,抖动着羽毛,被阳光照耀得闪闪发亮。
他站起来,正视她的眼睛,语气郑重而轻柔,“不要担心,我会帮你的。羽叶。”
她在那个假期苦下功夫,在真田弦一郎、幸村精市和柳莲二的帮助下,无论是技巧也好,还是体力也罢,各方面都得到了惊人的蜕变。
加上她在网球方面的天赋的确不俗,这才能在初入国中时,就完成了打败所有女网正选成员的壮举。
那后来,又怎会退出拼尽全力才进入的女网,而去男网甘居幕后,成为一个不能上场的服务性质的经理呢。
她成为冰帝女网正式成员那天,兴冲冲地跟清川泽也分享。
“是吗?我记得冰帝女网去年好像止步于都大赛。”
房间里还放着他喜欢的巴赫,清川泽也从书案中抬头,沉稳平静地说。
轻飘飘的一句话,比乌鸦落在走廊木板上的羽毛还轻,不痛不痒。
她收敛情绪,“好的。”
随后,她连夜找来冰帝女网的资料研究,绝望地发现,这样的队伍,根本不会有进全国大赛的机会。
冰帝女网已经十年没有入围过关东大赛了。
她产生了一个疯狂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