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寨文武分治,本是朝廷相互制衡的良策。
文知寨刘高执掌刑名钱粮,武知寨花荣专司军事防务。
各司其职,本可相安。
奈何刘高此人,虽居要职,却腹中空空,更兼贪得无厌。
自上任以来,胡乱断案,徇私敛财,直把一方政务搅得乌烟瘴气。
花荣性情刚烈,一身正气,如何看得惯这等龌龊?
每每见其不公,必挺身直谏。
刘高心胸狭隘,非但不思己过,反将花荣的忠言视为挑衅,屡以正职官威相压。
二人嫌隙日积月累,渐成水火不容之势。
谁料元宵佳节,清风寨灯火辉煌,这本该是万家团圆之夜,竟成了祸乱开端。
“相公!你瞧那黑矮汉子,分明就是清风山上的贼头!”
刘高之妻隐于暗处,手指观灯的宋江,咬牙切齿。
“那日我在山上看得真切,喽啰都唤他大王!不想花荣竟与这等贼人称兄道弟!”
刘高闻言,眼中精光一闪。
擒获清风山贼首,岂非天赐良机?
既可借此打压手握兵权的花荣,又能向上请功,真是一箭双雕!
他当即厉喝:“来人!与我拿下那黑矮贼人!”
人群中,宋江尚未来得及反应,已被如狼似虎的差役扑倒在地。
他心中又惊又惑,自己分明是花荣座上宾,何故突遭此难?
吴用本在身旁,欲要相救已是不及。
这位智多星眼见情势危急,一个闪身隐入暗巷,快马加鞭,直奔清风山求援。
他素来料事于先,此刻已预见到这场风波必将愈演愈烈。
刘高寨中,公堂之上,烛火摇曳,映出一片肃杀。
惊堂木重重一拍,刘高厉声道:“你这厮明明是清风山强贼,怎敢擅自来看灯!今既被擒,还有何话说?”
宋江跪在堂下,强自镇定:“小人只是郓城县客人张三,与花知寨乃故友,来此多日矣,从不曾在清风山打劫。”
刘高妻闻言,尖声叫道:“你这厮在山上时,大剌剌坐在中间交椅上,由我叫大王,哪里睬人!”
宋江抬头望她,悲愤道:“夫人全不记我一力救你下山,如何今日倒把我强扭做贼?”
那妇人满脸怨毒,宋江看在眼里,心头一凉,这世上竟有如此恩将仇报之人!
刘高妻被说中痛处,恼羞成怒,指着他大骂:“这等赖皮贱骨,不打如何肯招!”
刘高阴冷一笑:“说得是。取批头来,给我重重地打!”
话音刚落,如狼似虎的差役一拥而上,水火棍如雨点般落下。
宋江一介文人,怎熬得住这般酷刑?
几轮下来,早已皮开肉绽,终是屈打成招,画押认罪。
消息传至花荣府上,如晴天霹雳。
“什么?!”
这位少年将军又惊又怒,当即修书一封,遣两名心腹亲随急送刘高寨中说情。
信中言辞恳切,称家眷误犯威仪,乞请宽恕。
谁知刘高拆信一看,非但不准,反将信纸扯得粉碎,破口大骂。
“花荣这厮无礼!你乃朝廷命官,如何敢与强贼勾结,还想瞒我?真当我动你不得!”
花荣见修书无效,胸中豪气与怒火并燃!
他本就是胆大包天之人,当即披挂整齐,绰枪上马,对左右喝道:“点齐五十精兵,随我走一遭!”
马蹄声碎,银甲映月,花荣一骑当先,直冲刘高寨门。
守门军士见是他来,又见其后兵甲森寒,竟不敢阻拦。
花荣闯入寨中,长枪翻飞,接连挑倒数名衙役,直入后堂,竟生生将奄奄一息的宋江抢了出来!
宋江伏于马背,泪落如雨:“贤弟,是我连累了你……”
花荣摇头:“兄长说哪里话!你受这等冤屈,我若坐视不理,还谈什么义气!”
他当机立断,连夜差心腹护送宋江秘密返回清风山。
然而花荣终究低估了对手的狡诈,刘高早已料到此着。
果不其然,宋江刚出清风寨不远,便中了埋伏,第二次被擒。
此番刘高不再耽搁,连夜写成文书,急报青州知府慕容彦达,称花荣勾结清风山强贼,意图造反。
青州府内,慕容彦达接到急报,眉头紧锁。
“花荣造反?”
他喃喃自语,疑云丛生:“此人不是前番派去梁山救秦明那个?怎转眼就反了?难道秦明黄信也…”
慕容彦达心中对这位爱将师徒已生猜忌,面上却不露声色,欲借此一探虚实,遂下令。
“速派镇三山黄信前往清风寨,将一干人犯押回青州!”
黄信问询,亦是心惊,他素知花荣为人正直,其中必有隐情。
念及昔日花荣相助之恩,义不容辞,当即快马直奔清风寨南寨。
屏退左右,黄信急切道:“花荣兄弟!事情怎会闹到如此地步?刘高那厮已给你按上谋反之罪!慕容知府震怒,你…唉!”
还未等他说完,刘高已命人将二次擒获,再度严刑拷打后的宋江押至厅上。
只见一妇人指着宋江,信誓旦旦:“那日就是他在清风山上自称大王!”
花荣见宋江惨状,又惊又怒:“黄都监!这刘高妻恩将仇报!我兄救她下山,她反诬我等为贼!此是我故友,岂是强人?”
然而,在刘高精心构陷的人证物证面前,他的辩解显得如此苍白。
黄信看着花荣,又瞥一眼状若疯妇的刘高妻,心中明了七八分。
他压低声音劝道:“花荣兄弟,我信你为人!但如今形势逼人,你若反抗,便是坐实罪名。不若暂且隐忍,随我去青州,我与恩师秦统制,必在慕容知府面前全力保你二人周全!”
言至此处,声更低沉:“况且…你与梁山交情匪浅,他们若知你蒙难,岂会坐视?”
花荣望着黄信诚挚目光,想起秦明,更念及梁山,虽心有不甘,终长叹一声。
“罢了,我信黄兄!”
黄信心中稍安,以礼相待,并未给花荣上枷锁,只令其与宋江同行,由自己亲信护送。
刘高冷眼站在一旁,将黄信对花荣的偏袒看在眼里,心头又恨又忌。
想到花荣背后尚有秦明这座靠山,终究不敢当场发作,只把一口恶气硬生生咽回肚里。
此刻宋江瘫倒在地,浑身剧痛钻心,神思不由得一阵恍惚。
当日清风山上,自己以仁心相待,力排众议放这妇人下山,何曾想过会有今日这般下场?
这妇人恩将仇报,刘高赶尽杀绝,人心之毒,竟至于斯!
他齿冷心寒,这世道原来容不下半点善念,只认你死我活的强权。
清风山上,吴用早已说动燕顺等人,点齐人马,于通往青州险要处设伏。
待黄信队伍行至山下狭道,忽闻一声唿哨,漫山遍野的喽啰如潮水般涌来。
花荣见状大惊,欲要开口劝阻,却已不及!场面瞬间大乱!
黄信虽武艺高强,但面对三位头领的围攻,加之喽啰蜂拥,终究寡不敌众,肩上腿上连添数道血口。
吴用立于高处,目光如炬,指挥若定,燕顺等人奋力拼杀,很快救出宋江花荣二人。
王英杀得性起,举刀便欲取黄信性命,花荣奋力拦下:“兄弟,手下留情!黄都监是义气之人!”
花荣挡在黄信身前,银枪横握。
王英双目赤红,手中刀仍欲前递:“这等狗官,死了活该!”
花荣眼神陡然一厉,银枪虽未抬起,周身却迸发出一股凛冽杀气。
王英被他目光慑得心头一寒,嘴上仍不肯认输,跳脚便骂。
“花荣!你今日护着这狗官,来日必后悔!俺王英把话放在这儿,清风山没这等吃里扒外的规矩!”
此时宋江忍痛开口,气若游丝道:“王英兄弟…黄都监确是义气人,今日若伤他性命,岂不寒了天下好汉的心?且饶他这一回…”
话虽如此,他心中却另有一番计较。
事已至此,官道已绝,落草已成定局。
饶过黄信,既全了花荣与旧日同袍的情分,又为日后多留一条门路。
这江湖,终究不是只靠刀枪就能走通的。
王英得此台阶,这才悻悻收刀,口中仍骂不绝口。
“且饶你狗命!他日若再撞在爷爷手里,定将你心肝剜出来下酒!”
花荣向宋江投去感激一瞥,扶起黄信,歉疚道:“黄兄,你…快走吧。”
黄信苦笑一声,叹道:“花贤弟,事已至此,我已无能为力…府衙必会发兵来剿。”
花荣闻言,回头望了望伤痕累累的宋江,脸上尽是苦涩。
他对着黄信重重抱拳,千言万语化作一句:“黄兄,保重!恕小弟…身不由己。”
黄信深深看他一眼,转身率残兵退去。
他知道这一别,昔日战友恐将在战场兵戎相见。
花荣望着黄信远去的背影,独立风中,银枪斜指,身影在暮色中拉得极长。
吴用将这诀别的一幕看在眼里,暗道一声失算。
他未料到两人竟有如此深厚的情谊,此举怕是彻底断了花荣的归路。
吴用缓步上前,声音低沉而恳切:“花荣兄弟,世事难两全,既已决断,便须向前。”
另一头,宋江遍体的伤口仍在灼痛,在燕顺等人的搀扶下方能勉强站立。
那被屈打成招的刻骨之辱,混杂着皮开肉绽的剧痛,再一次狠狠碾过他的心头。
冷汗自背心涔涔渗出,宋江却在这极致的痛苦中获得了一种冰冷的清醒
这世道,仁德与义气终有穷时,欲成大事,唯有将心肠淬炼得硬过铁石。
从今往后,他宋江行事,但求结果,不问手段!
而花荣依旧独立,身影孤寂,仿佛与这喧嚣山寨,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纱。
这一夜,他失去了官身,失去了同袍,只剩下一腔无处安放的忠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