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渊几乎是逃回静心苑的。
他背靠着静心苑冰冷的门板,许久才从那阵阵后怕与心悸中缓过神来。
他回到自己那间清幽的屋舍,关上门,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自己狂乱的心跳声,在寂静的房间里“砰、砰、砰”地回响,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他无力地坐倒在床沿,脑海中不受控制地、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她毫无防备的睡颜,月光下脆弱而绝美的轮廓,自己越界为她披上薄毯的动作……指尖到现在还记得毯子软软的触感,还有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梅花香。
胸中忽然涌起一股陌生的燥热情绪,在体内横冲直撞,使得脸颊发烫,心神也乱作一团。
就在这时,冷月师姐那日半开玩笑的话语,如同魔咒般毫无征兆地在他脑海中响起:
“……我看啊,你小子要是能争气点,修为再高些,本事再大点,说不定真能替咱们洛师姐解解围,挡挡那些烦人的苍蝇呢!师姐我……可是很看好你的哦!”
解围?
林渊的心脏猛地一缩。
一个大胆的想法,突然蹿了出来——若有朝一日,自己真能拥有与她并肩而立的实力,能以强者之姿,为她挡去所有风雨,将她护在身后……
然而,这念头仅仅持续了刹那,就被冰冷的现实砸得稀碎!
他猛地抬手,狠狠一拳砸在自己的心脉处,钻心的疼痛瞬间清醒!
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谁。
他,林渊,是一个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复仇者!父母宗族惨死于神秘仇敌之手的画面,就像刻进骨子里的烙印,日日夜夜折磨着他!
他的道,是一条以血与火铺就的复仇之路,容不得半分温情与片刻的松懈!
更何况……
他此生潜入净云宗,最大的目的之一,便是为了盗取宗门至宝——净云火莲!那是柳云飞救治女儿的唯一希望,也是他与柳云飞之间牢不可破的契约!
盗取宗门至宝!这意味着他从踏入净云宗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是整个宗门的敌人!是她洛倾雪的……敌人!
若是她知道,自己心怀叵测,图谋的正是她誓死守护的宗门根基之一;
若是她知道,自己此刻所承受的所有恩情,都可能在未来化为最伤人的利刃……她会如何看他?
那双清冷的眼睛里,是失望,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剑指于他?
想到这里,林渊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瞬间浇熄了心中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和那点悸动。
他苦涩地笑了起来,笑声沙哑而自嘲。
她就像天上那轮又亮又冷的月亮,我呢,不过是个在绝壁边缘徘徊的人,满身污秽不堪,还藏着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和她之间,隔着的何止是身份地位......
终究……只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罢了。
他缓缓闭上眼,将那张绝美的睡颜和那份不该有的心动,连同冷月的玩笑话一起,强行压入心底最深处,用仇恨与现实的巨石,死死镇住。
-----------------
翌日清晨,玄韶真人缓步踏入云心司区域。
他身姿挺拔如松,气息渊深似海,步履沉稳,却带着父亲的关切。
他此行,正是为了通知洛倾雪,宗主已定下明日召见林渊之事。
行至回廊,恰逢几名云心司的女弟子聚在角落低声交谈,声音虽轻,却逃不过金丹大圆满修士敏锐的耳力。
“…那个林师弟,真是有心了!听说昨晚那么晚,还特意给洛师姐送了热茶过去?”
“可不是嘛!风雨无阻,自己伤没好全呢!那份执着劲儿,我看着都感动。”
“师姐虽然面上冷,但我瞧见好几次,她案头那杯茶可是都空了呢!这心意,师姐是领了的!”
“知恩图报,是个实诚人!比某些只会送贵重东西、却不懂真心的强多了…”
玄韶真人的脚步微微一顿。林渊?倾雪?每日送茶?知恩图报?
他古井无波的脸上掠过一丝了然。难怪近日倾雪回云剑阁时,眉宇间虽仍有凝重,但那因持续高压带来的疲惫似乎淡了些许。
原来还有这一层。
他微微颔首,心中对那个身负灵滞之体、却能在危急关头挺身护佑同门的少年,又添了几分好感。
重情重义,知恩图报,这在弱肉强食的修真界,已是难得的心性。
他不再停留,径直走向听雪阁。
洛倾雪正在书房内,对着摊开的北境地图凝神推演着什么,眉宇间带着专注的思索。
桌上摆着个白瓷茶杯,茶香飘飘。
“倾雪。”玄韶真人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沉稳而温和。
洛倾雪闻声抬头,见是玄韶,立刻起身,清冷的脸上露出一丝见到亲人的柔和:
“父亲。”她快步迎上前。
玄韶真人步入书房,目光扫过案头那只空杯,心中了然更深。
他示意洛倾雪坐下,自己也在旁边的椅子上落座,开门见山道:
“宗主已定下,明日辰时三刻,于净云殿堂召见林渊,论功行赏。届时,你带他过去。”
“是,女儿明白。”洛倾雪应道,声音平静。
玄韶真人看着养女清丽却难掩一丝倦意的面容,沉吟片刻,终究还是开口,语气带着一忧虑:
“倾雪,为父来时,听到一些言语。”他顿了顿,目光温和却深邃地看着洛倾雪,“关于那林渊,每日为你烹煮清心草茶之事。”
洛倾雪目光看向茶杯,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长睫低垂,没有接话。
“此子……心性赤诚,知恩图报,确是难得。”
玄韶真人先给予了肯定,但话锋随即一转,语气变得凝重:
“为父并非要你拒人于千里之外。你性子清冷,能有个人以诚相待,稍解烦忧,为父……亦是乐见。”
他话锋再次一转,直指核心,声音低沉而有力:
“然,倾雪,你需明白,此子身份与你,终究……差距悬殊。”
玄韶真人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带着洞悉世事的透彻:
“更何况,他是‘灵滞之体’。”
这四个字,他吐得格外清晰,如同重锤敲在现实之上。
“此体质,古往今来,罕有能突破金丹者。为父遍览典籍,亦未闻其有真正打破桎梏之先例。”
“终其一生,能至筑基巅峰,已是侥天之幸,耗尽无数资源堆砌。”
“在这弱肉强食、实力为尊的世间,力量方是立足之本,护道之基。”
他看着洛倾雪,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忧虑,一字一句,如同为父者的谆谆告诫:
“若……若你们之间,真有超出同门之谊的情分萌生……”
玄韶真人斟酌着用词,最终还是说出了最残酷的假设:
“他将来,如何护得了你?难道……要你堂堂云心司副监察,金丹有望的剑道天骄,反过来去护佑一个……前途几乎断绝的筑基修士吗?”
他顿了顿,提起另一个名字,语气带着一丝复杂的考量:
“秦风……”
“他对你一片痴心,其意昭然。”
“乃宗主亲传,天资卓绝,金丹已成,前途无量。”
“无论身份、地位、修为、潜力,皆与你相配。纵使你对他无意,但于宗门大局,于你未来道途……”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
秦风代表的,是强强联合,是资源与力量的保障。
洛倾雪静静地听着,眸光低垂,看着杯中微微晃动的茶水倒影。
书房内一时陷入沉默。
许久,她才缓缓抬起头,目光迎向父亲担忧的视线。内心已然做出决策:
“父亲,女儿的道,在剑上,在心间。一人一剑,足矣。”
“道侣之事,非女儿所求,亦非女儿所需。”
“秦风师兄如何,是他的事,与女儿无关。女儿无意,亦不会因任何‘相配’或‘大局’而违心屈就。”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案头那空了的白瓷杯,眼神微微波动了一瞬,复又归于沉静:
“至于林渊……”
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他感念救命之恩,以茶相报,仅此而已。”
“女儿……知晓分寸。”
“不会,亦不能,有更多。”
“知晓分寸”四个字,在她心中划下了一道清晰的界限。
这些话是对父亲担忧的回应,或许……也是对自己内心那丝不该有的微妙波澜的告诫吧。
玄韶真人看着女儿不容置喙的神情,深知她的性子,知道再劝无意。他深深叹了口气,眼中忧虑未散,却也不再强求。
“你……心中有数便好。”他站起身,拍了拍洛倾雪的肩膀,语气里透着父亲的无奈与爱护,“明日之事,莫要忘了。早些休息。”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听雪阁,门扉合拢,房间内便安静了起来。
书房内,只剩下洛倾雪一人。
她并未立刻起身,依旧端坐着。
父亲离开时的背影,还有话语里那份沉甸甸的关心和担忧,都深深印在了她心里。
她懂,父亲是真心为她计长远。
在这弱肉强食、道途维艰的修真界,他希望她道途顺遂,希望她能有一个足以并肩、互为倚仗的道侣,而不是……一个前途渺茫、甚至会成为拖累的“灵滞废柴”。
他半生心血倾注于她,视若己出,这份沉甸甸的父爱,她又岂能不知?
他期盼她能安稳顺遂,不必孤身一人承受这宗门重担、这世道风雨。
可父亲不懂的是……她所求的道,从来就不是安稳。
那柄悬于腰间的秋水剑,承载的不仅是宗门的监察之责,更是她心中不灭的锋芒与对至高剑道的求索。
她的路,注定崎岖,注定需要披荆斩棘的孤勇。
若道侣不能与她心意相通、同道而行,仅仅因“身份相配”、“修为相当”而结合,那所谓的“般配”,不过是一座镶金嵌玉、更为华美的囚笼罢了。
秦风……他那份带着强烈占有欲和宗门利益考量的“痴心”,只会让她感到窒息,而非同道者的扶持。
只是……父亲的拳拳关爱,那眼底深藏的忧色,又怎能不让她动容?怎能让她忍心拂逆?
我并非铁石心肠,这份来自至亲的殷切期望,本身就是一种沉甸甸的、甜蜜的负担。
她不愿让父亲失望,却又无法违背自己的本心。这份矛盾在她看似平静的心里翻腾。
思绪不由自主地飘散开来。
一个身影清晰地闯入了脑海——是那个在寒夜月下,因猝然相遇而惊慌失措,却又固执地高举着茶盘的少年。
林渊……他脸色苍白,明明连病都没好,可那双眼睛,全是真心实意的感激,还有笨拙的关心。
他奉上的,不是价值连城的灵丹,只是一杯他自己亲手煮的茶。
还有那件悄然覆在她肩头的薄毯……冒着天大风险,只为了让她不受寒的纯粹心意……
“他感念救命之恩,以茶相报,仅此而已。”
“不会,亦不能,有更多。”
她低声重复着,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带着一种斩断乱麻的决绝。
这既是对父亲的承诺,更是对自己的告诫。
云心司的副监察,宗主净尘的弟子,她的肩上承载着太多。
儿女私情,尤其是那注定无望、甚至可能带来无尽麻烦的情愫,于她,于他,于宗门,皆是负担。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
她负手而立,清冷的背影再次挺直如剑,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柔软与挣扎从未发生。
明日还要带林渊面见宗主,追查“神血大道”的线索依然千头万绪……没有时间,也没有资格沉溺于这些无谓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