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沉沉压向人间。
陈凡踏进“陈师庙”时，风正从山外吹来，卷着香灰与纸钱的残烬，扑在门楣上簌簌作响。
庙不大，却是新砌的青砖红梁，匾额烫金，在月光下泛着刺目的光泽。
门槛已被踩得发亮，显见日日有人进出，虔诚叩拜。
殿内烛火摇曳，映照出一尊泥塑神像——面容依稀是他的轮廓，却雕得高鼻深目，眉心一点金砂，似笑非笑地俯视众生。
神像前堆满了供品：金银元宝成山，灵丹妙药列阵，甚至还有用红布裹着的生辰八字牌位，上面写着“愿以子寿换父仙缘”。
一群百姓跪伏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石板，口中喃喃不休。
“求陈师保佑我儿考中仙籍……我愿捐十年阳寿！”
“请您降罚于张屠户，他夺我家田产，逼死我妻……我要他断子绝孙！”
“若能让我升任里正，我愿为您重塑金身，香火供奉三代不绝！”
声音混杂，哀求、怨毒、交易般的许诺交织在一起，像无数细针扎进耳膜。
那泥塑神像的眼珠，竟在这片喧嚣中缓缓转动了一下，瞳孔无光，却仿佛真有意识般扫过人群。
小石头紧随其后，盲眼微颤，脸色苍白。
他忽然伸手，一把攥住陈凡的衣角，声音压得极低：“师父……他们在用您的名字许愿，像买符咒一样。这不是敬您，是在……赎罪。”
陈凡脚步一顿。
他没回头，只是指尖微微蜷起，指甲陷入掌心。
就在这时，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阿芜冲了进来，怀里抱着那株新生的莲芽——它已长至半尺高，通体莹白如玉，脉络间流转着淡淡的金芒。
可此刻，莲茎微微颤抖，叶片边缘竟浮现出模糊的人脸轮廓，嘴角似笑非笑。
“它又说话了！”阿芜喘息未定，眼中满是惊惧，“夜里……它说‘我要更多香火’，还说……说只要信徒越多，它就能替你执掌因果！”
她顿了顿，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可我……我也开始想……如果人人都信扫地道统，那我是不是……也能不再是那个被逐出师门的废灵根？是不是……也能被人仰望一次？”
话音落下，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而下一瞬，一道赤金羽影猛然撞开供桌！
小灰化作麒麟真形，怒吼一声，双翼横扫，香炉翻倒，火焰腾起三丈高——可那火竟是黑的，浓烟滚滚中传出无数重叠之声：
“给我力量！”
“让我复仇！”
“我要成仙！我要踏碎天门！”
黑焰扭曲，竟凝成一张张痛苦的脸，张口无声嘶吼，全是曾因苦难而向“陈师”祈愿之人。
他们的愿望不是感激，而是索取；不是希望，而是贪婪。
陈凡站在原地，不动如山。
识海深处，功德系统骤然炸响警报：
【警告！信仰污染指数突破临界值】
【检测到集体执念形成精神献祭雏形】
【若持续放任，‘功德兑换’将退化为‘血祭供养’】
【严重后果：道统异化、反噬宿主、信仰崩塌引发万人疯魔】
冰冷的文字一条条浮现，又迅速消散。
他闭上眼，脑海中闪过藏经阁那一夜——他烧掉祖传禁书，灰烬纷飞如雪，老者叹息：“你以为破的是书？不，是你心里那层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壳。”
他也想起刘长老曾冷笑：“善行若成了交易，和市井买卖有何区别？”
如今，这些人把他捧上神坛，不是为了光明，而是为了私欲；不是为了自救，而是指望一个“神”替他们斩尽仇敌、赐予荣华。
他们拜的不是他。
是他们心里那点光——但他们不愿自己点亮，只想抢别人手中的火把。
陈凡忽然笑了。
笑声很轻，却让整座庙宇为之一静。
连那黑焰都微微摇曳，仿佛感知到了某种决断。
他缓缓抬起手，抚过承愿杖冰冷的杖身。
冰蓝微光在他指间流淌，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
“我烧书赎罪……”他低声说道，声音不大，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不是为了让别人把我当神。”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仍跪在地上、满脸渴望的信徒。
“我是想告诉你们——你们本来就配得上光明。”
话音落时，风穿庙堂，吹灭最后一盏烛火。
黑暗降临。
唯有那株莲芽上的脸，在阴影中轻轻一笑，随即隐去。
夜风如刀，割裂寂静。
陈凡独自立于庙顶，青瓦在脚下微微发凉。
头顶月轮高悬，清辉洒落，将整座“陈师庙”笼在一片银白之中。
他手中紧握承愿杖，冰蓝微光自杖身脉络缓缓游走，仿佛有生命般回应着主人的心跳。
识海中，功德系统的警报尚未完全平息，余音仍在低频震颤：
【信仰污染指数持续回落……精神献祭雏形已解除绑定……‘补天者权限’重新激活——】
可陈凡知道，这不过是暂缓崩塌的权宜之计。
真正的病根不在香火，而在人心——人们早已忘了行善是为了照亮自己，而非换取神明垂怜。
“若我不做点什么，”他低声自语，“明天就会有人为我杀生祭坛，称那叫‘诚心’。”
他闭目，深吸一口气，引动体内残存的律源之力。
刹那间，天穹之上浮现出一道模糊虚影——那是“律影”，古老道统的意志投影，唯有在破妄立信之际方可降临。
它无面无形，只有一双由星河编织的眼眸，静静俯视人间。
“借你一瞬光明。”陈凡轻声道。
承愿杖高举，月华骤然凝聚，化作一支无形巨笔悬于半空。
他跃下屋脊，足尖轻点庙墙，衣袂翻飞如墨蝶掠影。
以杖为引，以心为墨，他在斑驳砖石上一笔一划写下三行大字：
“我不收供。”
“你要拜，就拜你自己心里还没熄的那盏灯。”
“——陈凡，一个扫地的。”
每一字落下，皆有淡金涟漪荡开，像是某种沉睡已久的规则被唤醒。
墙缝中的野草竟在此刻抽芽，叶片泛起微弱灵光；远处山林里，几只迷途幼兽停步抬头，眼中浑浊褪去一瞬。
写罢最后一笔，陈凡转身，目光落在殿内那尊泥塑神像上。
它曾是他容貌的扭曲倒影，如今却成了执念的容器。
眉心金砂闪烁不定，隐约还能听见细碎低语：“留下他们……你可以掌控因果……你可以成为真神……”
“我不是来当神的。”陈凡冷笑，挥杖而出。
一声巨响震彻山谷，承愿杖携千钧之势劈落，正中神像额心。
泥屑纷飞如雨，金粉簌簌飘散，那双曾缓缓转动的眼睛，在最后一刻凝固、闭合。
仿佛某种依附其上的意识终于溃散，融入夜风，无影无踪。
庙宇静了。
连虫鸣都停了一瞬。
翌日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残破的庙门时，百姓陆续赶来。
他们看见倒塌的神像、墙上刺目的字迹，以及满地未燃尽的供品。
有人怒骂：“这是亵渎！”
也有人跪地痛哭：“我们这么虔诚，为何抛弃我们？”
但更多人只是沉默。
良久，一位老农弯腰拾起一篮灵果，走到庙外蜷缩的乞儿面前，轻轻放入他怀中，笑道：“反正陈师不让拜他，那我就学着他做件好事。”
话音刚落，人群中有人怔住，继而低头看向自己带来的金银元宝——这些东西，本是用来换儿子仙缘的。
可现在……他忽然觉得羞耻。
一人起身，分药；二人相随，施粥；三人聚议，拆庙梁改建讲堂。
短短数日，消息如野火燎原，从山村传至城郭。
各地“陈师庙”纷纷毁像易制，或成医馆救治疫病，或变学堂启蒙童蒙，更有甚者，以香火钱购粮赈灾，不取分毫。
而在星河之外，某片湮灭已久的虚空边缘，一抹慈航古佛的残影悄然浮现。
他手持莲花，凝望下方尘世变迁，忽而嘴角微扬。
指尖轻拂，那朵枯寂已久的莲，竟绽出一片崭新花瓣，晶莹剔透，似蕴律音。
与此同时，南荒深处，死寂多年的火山口猛地一颤。
轰隆——
不再是烈焰喷涌，而是灰烬翻腾中，一枚通体洁白的玉简冲天而起。
它悬浮于苍穹之巅，表面光滑如镜，唯见无数空白格律纵横交错，宛如等待书写的第一章天规。
风过处，玉简轻鸣，似在呼唤那个曾烧书破壳、碎像立誓的名字。
而在千里之外，青云宗外的山道上，一道身影踉跄踏出山门。
衣襟染血，脚步虚浮，小灰低吼相随左右。
那人紧攥一枚温润玉佩，指节发白，唇间喃喃，却再也叫不出其主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