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狱深处,幽冥裂谷如一口倒悬的巨口,黑潮翻涌,腥风扑面。
岩壁上凝结的魂魄残渣被卷入漩涡,化作呜咽哀嚎,在深渊中回荡不息。
一道身影缓缓立起,黑袍垂地,袖口绣着褪色的雷纹——暴穹。
他抬起枯手,掌心浮现出一杆古旧天秤,一端悬着森然罪骨,另一端坠着锁魂链,链条尽头隐没于黑暗,仿佛连着千万沉沦之灵。
他的眼窝深陷,瞳孔却燃着幽蓝冷火,穿透层层阴瘴,直望人间西州城。
“天道容错,不容乱。”他低语,声音如刀刮石,“你们放任人心自择善恶,便是纵容混沌滋生。今日,我便以众生之恶,证尔等所谓‘善道’不过虚妄!”
话音未落,轮回主簿自雾中走出,手持焦黄卷册,指尖划过一页页尘封罪案,轻声念出:“慈母弑子……孝子屠父……恩将仇报者十七例……”每念一句,就有血影自册中挣脱,扭曲成形,汇入空中逐渐凝聚的污秽洪流。
三位残存判官同时抬手,刑印结阵,引动九狱最深处的地脉怨气。
刹那间,黑潮冲天而起,化作一条横贯虚空的浊浪,挟裹着无数堕落记忆,奔腾而出,直扑西州城!
第一波冲击来得毫无征兆。
清晨市集刚开,炊烟袅袅,孩童追逐嬉戏。
忽然街角光影扭曲,一名素衣妇人怀抱婴孩,脸上露出诡异微笑,双手猛然掐住孩子脖颈。
围观之人惊叫后退,可那幻影真实得令人发指——皮肤泛紫、眼球凸出、啼哭戛然而止。
紧接着,巷口又现一青年持刀刺穿老者胸膛,口中嘶吼:“家产本该是我的!”更远处,一名伤者挣扎爬起,反手一刀捅进救他性命的郎中心口,鲜血喷洒在雪白衣襟上。
这些并非虚构,而是从历代积压未解的罪案中抽取的真实记忆碎片,经由“逆德审判”放大渲染,化为精神瘟疫,侵袭每一个目睹者的神识。
恐惧像油锅里的水滴般炸开,人群尖叫奔逃,信仰所筑的护城光幕剧烈震颤,裂痕蛛网般蔓延。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城门楼顶一道素白身影盘膝而坐,墨蝉儿十指拨弦,琴身早已破碎,仅余三根残弦缠绕腕间。
她双目失明,泪水混着血丝滑落脸颊,可指尖仍在颤抖中奏响《承雷谣》最后一个变调。
音波如涟漪扩散,凝成半透明屏障,将部分污流挡在外围。
然而每一记音符落下,她指尖便崩裂一分,血珠飞溅空中,竟在乐律牵引下化作细小符文,燃烧殆尽。
“还撑得住吗?”守城执事嘶声问道。
墨蝉儿嘴角溢血,轻笑:“只要还有人愿听真音,我就……不是孤单一人。”
与此同时,膳堂灶火将熄,白千馐佝偻着背,咳嗽不止,每一次喘息都带出暗红血沫。
他死死盯着锅中翻滚的浓汤,那是用百年灵芝、忘忧果、以及自己精元熬煮的最后一碗“安梦羹”。
“这碗羹……不是让人睡着忘痛,是让人醒来敢爱。”他喃喃自语,舀起一勺,踉跄走到街角铜钟前,缓缓倾入钟腹。
钟声骤响,悠远绵长,带着温润香气传遍全城。
刹那间,许多正陷入幻象的人猛地一颤,眼中戾气消退,有人抱住头痛欲裂的亲人,有人跪地痛哭忏悔。
而在城中央废庙之上,夜琉璃单膝跪地,手中断刃划破手腕,鲜血淋漓洒向地面。
她咬牙催动净世莲体最后力量,以血为墨,以心为引,点燃《扫地心经》残篇。
经文化作金色文字浮空排列,形成一面巨大心镜结界。
镜光扫过之处,人们不由自主浮现心底最柔软的记忆——母亲哄睡的歌谣、朋友雨中送伞的身影、陌生人递来的一碗热面……
那些曾被遗忘的温柔,此刻成了抵御污流的盾牌。
天地之间,善念与恶念激烈交锋。
而在遥远山巅,陈凡静立不动,眉心金纹微弱闪烁,映照出西州城上空的动荡。
他知道,这一战,无人能替他完成;但他也明白,此刻若现身,反而会成为敌人锁定的靶心。
风掠过他残破的衣袖,猎猎作响。
他缓缓抬手,撕下一角布帛,蘸上指尖渗出的血,在石壁上一笔一划写下十六字——
笔锋未尽,远方钟声再起,墨蝉儿最后一根琴弦断裂,夜琉璃身形摇晃,几乎栽倒。
黑潮再度汹涌,仿佛嗅到了胜利的气息。
可就在这寂静降临前的刹那,整座西州城,有数十人、数百人、乃至上千人,在钟声余韵中抬起头来,望着天空那抹残存的金焰,默默伸出了手。
风在断壁间穿行,如亡魂低语。
陈凡立于藏经阁残垣之上,脚下是焦土与碎瓦,头顶苍穹裂痕未愈,黑潮翻滚如怒海。
他感知着西州城中每一缕动摇的信仰——那不是畏惧,而是怀疑:善是否真能胜恶?
人心微光,能否照亮九幽?
可正因如此,他不能去。
但他必须做点什么。
衣袖被风撕开一角,他抬手扯下,指尖划破掌心,血珠滴落布帛。
他俯身,在青石断碑上一笔一划写下十六字——
“不避风雨,不怕犯错,不求回报,只问本心。”
字字如刻,力透石纹。
血迹未干,他并指成诀,引动残存功德之力,轻轻一拂。
火起。
火焰无声,却炽白如昼,将那片染血的布帛连同碑文一同焚尽。
灰烬轻盈升起,随风卷向西州城方向,如同无数细小的星尘,洒落人间。
起初无人察觉。
直到一名蜷缩在屋檐下的孩童伸手接住一粒灰烬,脑海中忽然浮现五岁那年,他把手中最后一块糖分给了哭泣的小女孩;街角老乞丐沾上灰烬,浑浊的
一个、两个、十个……百人千人,凡触灰者,皆忆起自己曾做过的最微小善举:雨中为陌生人撑伞、拾起跌倒的老妪、喂过巷口瘦弱的野猫、替不识字的母亲读信……这些记忆原本沉眠于心底,被岁月蒙尘,此刻却被某种无形之力唤醒。
它们本不起眼,甚至羞于提起。
可当千万道这样的微光同时亮起,竟在空中交织成网——淡金色的光丝纵横勾连,如蛛网般铺展于西州城上空,温柔而坚定地迎向那污秽洪流。
黑潮撞上光网,发出刺耳嘶鸣。
那些由罪案记忆凝聚的幻影开始扭曲、溃散。
一名掐婴妇人的虚影在触及金网瞬间僵住,继而泪水涌出,化作一声凄厉哀嚎后崩解;持刀弑父的青年影像跪地痛哭,最终归于虚无。
墨蝉儿瘫坐在城楼,嘴角带血,却笑了:“原来……不是我在护他们,是他们在护自己。”
夜琉璃倚靠断柱,手腕伤口仍在渗血,但她眼中映着那片金网,仿佛看见了莲心重绽的曙光。
九狱深处,暴穹瞳孔骤缩。
“不可能!”他怒吼,高举刑刀劈向虚空,“人性本恶!贪婪、嫉妒、背叛才是常态!你们用温情粉饰太平,不过是自欺欺人!”
刀落,雷鸣炸响。
可就在斩击触及金网刹那,反噬降临——那网中并无杀意,唯有纯粹的“记得”与“选择”。
它不辩驳,不反击,只是存在。
而正是这份存在,让暴穹心中积压万年的执念轰然崩塌。
一道焦痕自肩头蔓延,半边身躯瞬间碳化剥落,他踉跄后退,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腐烂的手掌。
“你不曾见过……”一道声音自风中传来,不高,却穿透九狱阴云,“饿殍路边,有人分食最后一块饼;寒夜破庙,两个陌生人抱着取暖到天明。”
陈凡的身影并未出现,可他的声音如雨落静湖,一圈圈荡开。
“你只看见罪,却不信善也能自发生长。”
话音未落,西州城内,万千百姓不约而同抬头,望着那片由初心织就的金网,嘴唇翕动。
先是零星几人,继而百人齐诵,终至万人同声——
“不避风雨,不怕犯错,不求回报,只问本心!”
声浪冲霄,撼动九狱云层,如潮退去,黑潮节节溃败。
就在这万民共鸣之际,藏经阁废墟之下,一支早已断裂的旧扫帚,静静躺在瓦砾之中,其柄梢处,一点微光悄然泛起,极淡,却恒久不灭,似有春风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