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芒如潮水般退去,那普度众生的慈航法相,在最后一缕佛光消散的刹那,竟如沙堡般寸寸崩解,化作漫天飞灰。
唯有一粒鸽卵大小、通体浑圆的舍利子,滴溜溜地旋转着,悄然落入陈凡温热的掌心,带着一丝佛陀寂灭前的余温。
几乎是同一时刻,整个鬼市都发出了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千万盏幽魂引路的灯笼,无论大小,无论明暗,竟在瞬间齐齐熄灭。
无尽的黑暗如巨兽张开的喉咙,吞噬了一切声光。
紧接着,鬼市中央的地面轰然震动,一座雕刻着无数哀苦面容的七层青铜灯台,在一阵令人牙酸的机扩声中,缓缓破土而出。
它古朴、森然,散发着跨越万古的苍凉气息——往生灯座。
不知何时,那个瘦弱的身影,小阿满,已经跪在了灯座的最底层。
他双手合十,紧闭双眼,面容虔诚得像是在朝拜唯一的信仰。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但一道稚嫩而古老的童谣,却清晰地回响在每个生灵和亡魂的心底:
“灯啊灯,照归程,莫教亲人哭五更……”
“魂兮归,魄兮来,莫在黄泉路徘徊……”
这心音所化的歌声,不带丝毫修为,却蕴含着一种最原始、最纯粹的愿力。
歌声所及之处,那些原本躁动不安的游魂,竟纷纷停止了嘶吼,茫然地低下头,朝着灯座的方向跪拜下去,仿佛这歌声是它们永恒的安魂曲。
“轮回?不过是天道圈养众生、收割信仰的卑劣牢笼!”一声冰冷刺骨的嗤笑,打破了这短暂的宁静。
姽婳悬于半空,嫁衣如血,绝美的脸上满是疯狂与决绝,“我要让所有亡者永存意识,摆脱这虚伪的循环,这才是真正的解脱!这才是对他们最大的慈悲!”
话音未落,她猛地撕下嫁衣的一角。
那曾寄托了她所有爱恋与期盼的血色绸缎,在她掌心燃起一丛幽蓝色的火焰。
她竟是以自身最浓烈的情念为薪,以毕生执念为引,悍然催动了那早已布下的禁忌大阵——“万鬼哭城阵”!
“吼——!”
刹那间,鬼市内刚刚沉寂下去的十万亡魂,仿佛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齐齐仰天发出凄厉到极致的嘶吼。
冲天的怨气汇聚成一道肉眼可见的黑色光柱,直贯云霄,竟将南荒上空那轮永恒的阴日,硬生生染成了一片令人心悸的血红!
阴日血变,魔气暴走。
夜琉璃猛然抱住头颅,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她体内的魔核以前所未有的频率疯狂咆哮,无数嗜血的念头如潮水般冲击着她的神智。
“杀……烧光一切……统御阴兵,踏平阳世!”她的双眼被魔气侵染,几乎只剩下纯粹的猩红,但在那最后一丝清明即将泯灭的瞬间,她用尽全力望向陈凡,声音嘶哑而绝望:“若我失控……杀了我。”
陈凡望着她那张因极致痛苦而扭曲的脸,眼中翻涌的情绪最终却化作一个近乎释然的微笑。
他缓缓从怀中掏出那本已经快被翻烂的《笑话集》,指尖摩挲着粗糙的封面,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
那里没有笑话,只有一行他亲手写下的字:“如果她再也笑不出来,那我就替她记住所有的笑。”
他合上书,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扰了谁的梦:“你说过,好人总是死得早。可是琉璃,我还是想当一个好人。”
几乎就在他心念落下的瞬间,一道冰冷的系统提示框在识海中弹出:「警告:启用‘往生灯’需献祭使用者十年寿元,是否确认?」
“是。”他甚至没有哪怕千分之一刹那的犹豫。
陈凡一步踏出,身形如电,瞬间便落在了那座巨大的青铜灯台之上。
他摊开手掌,将那枚温润的佛骨舍利,稳稳地嵌入了灯台顶端的灯芯凹槽之中。
嗡——!
舍利归位的刹那,仿佛江河决堤,陈凡体内因净化魔佛而获得的无量功德,如金色的洪流般倒灌而入,疯狂涌向整座往生灯座!
第一层灯台,亮!
一圈柔和的金色光晕荡开,近百个离得最近的游魂在光芒中消解了怨气,对着陈凡的方向深深一拜,化作光点,踏上了真正的归途。
第二层灯台,燃!
光芒更盛,千道迷惘的魂影停止了嘶吼,在光芒中看到了故乡的炊烟,听到了亲人的呼唤,带着安详的微笑,魂归梦里。
当第五层灯台的光芒即将绽放之际,一声尖啸撕裂长空!
“痴心妄想!”姽婳怒发冲冠,她无法容忍自己辛苦筹谋的一切就此化为泡影。
无数根由怨气凝结的红线自她袖中爆射而出,如扭曲的毒蛇,缠向支撑着灯台光芒的核心灯柱,欲要将其彻底绞断!
“不许你伤害他!”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稚嫩却又决绝的呐喊,竟从那个聋哑孩子的喉咙里爆发出来。
小阿满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跃而起,用自己瘦弱的身体,死死挡在了那些红线之前。
他的眼中没有恐惧,只有最纯粹的守护。
“他还点亮过我的耳朵!”
以凡人之躯,承受一线鬼煞。
那足以侵蚀神魂的怨气红线触碰到他身体的瞬间,便将他整个人狠狠震飞出去,胸前一片焦黑,当场昏厥,生死不知。
“阿满!”陈凡双目瞬间赤红,目眦欲裂。
一股难以言喻的狂怒与悲痛在他胸中炸开!
他不再保留,神识深处发出一声咆哮,主动燃烧起自己的寿元,将其化作最精纯的能量,不计代价地注入灯座!
“给我……亮!!!”
轰!轰!
在寿元烈焰的催动下,第六层、第七层灯台接连被点亮!
没有丝毫的间隔!
万丈金光如一柄开天辟地的神剑,冲天而起,贯穿了鬼市的阴霾,洞穿了南荒的天穹,直达九天之上!
那浩瀚的星河,在这道光芒的照耀下,竟为之逆流三息!
整个鬼市的亡魂,连同姽婳的万鬼哭城阵,都在这净化一切的伟力面前,如烈日下的冰雪,迅速消融。
灯焰的最中央,一道枯瘦的身影缓缓凝聚成形。
他身披破旧麻衣,手持一杆引魂幡,身形仿佛一具行走了万古的枯骨,正是鬼市传说中的守魂人·无名。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下方土崩瓦解的鬼城,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轮回可破,但人心,破不了。”
随即,他转身,那双仿佛看透了时间长河的眼眸,落在了陈凡身上。
他将最后的力量,化作一点星火,屈指一弹,没入陈凡的心窍:“此为‘渡厄替劫·完全体’,赐予……持愿之人。”
话音未落,就在新旧力量交替的瞬间,姽婳抓住这唯一的破绽,化作一道血色流光,不求伤敌,只求夺走那初生的、象征着轮回权柄的灯火!
陈凡却仿佛早有预料,他猛然抬起手臂,没有闪躲,没有反击,而是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化作一面盾牌,挡在了灯火之前,承受了来自姽婳和整个大阵崩解的全部反噬!
嗤——!
一股肉眼可见的衰败气息席卷了陈凡全身。
他的满头黑发,以发根为起点,迅速被一层苍茫的雪色覆盖,瞬间白头!
他的眼角,也爬上了细密的、属于岁月沉淀的皱纹。
“陈凡!”夜琉璃的尖叫声撕心裂肺,她疯了一般朝他奔来。
陈凡却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痛苦,反而带着一丝顽童得逞般的笑意。
他看着奔至面前、满脸泪痕的夜琉璃,伸出手,轻轻拂去她脸颊的泪珠,笑着说:“你看,我还是比你老一点。”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一道只有他能看见的系统文字,悄无声息地浮现在他的视网膜一角。
「记忆损耗:1\/10」
那道贯穿天地的金光,终于在此刻开始缓缓收敛,仿佛一出大戏落下了帷幕。
而随着光芒的黯淡,整个鬼市的空间结构,也发出了第一声碎裂的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