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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前的最后一场雨裹着雪籽,打在暖脉树的枝桠上噼啪响。阿恒站在门檐下,看着跟脉苗的“归”字枝被风吹得弯弯的,枝梢缠着个褪色的远途筐,是儿子三年前从东海寄来的,筐缝里的续脉花干早就成了灰,却仍牢牢扒着筐沿,像不肯松手的念想。

“爷爷!叔回来了!”小孙子举着块冰纹石冲进院,石上的暖痕在雨里泛着淡蓝,是极北的冰雕暖脉牌融后留下的印。孩子的棉鞋踩在积水里,溅起的泥点糊了裤脚,却顾不上擦,指着村口的方向蹦:“叔的马背上驮着好大的包,包上还系着南疆的红绳呢!”

阿恒往手心哈了口气,冻得发僵的指关节突然活络了些。他摸了摸门柱上的刻痕——那是每年儿子归期临近时,他用来记日子的,横一道是雨,竖一道是雪,如今密密麻麻的刻痕早把木柱啃得坑坑洼洼,像老人脸上的皱纹,藏着数不清的盼。

马蹄声裹着风雪越来越近,儿子的身影在雨幕里慢慢显形。三十一岁的他裹着件南疆的羊皮袄,袄角沾着红土,背上的藤筐比三年前又大了圈,筐沿缠着极北的冰纹绳、西陲的沙枣绳、东海的贝壳绳,最显眼处系着束干枯的续脉花,花瓣虽卷,却仍透着点金红,像把南疆的阳光捆在了上面。

“爹。”儿子把藤筐卸在院里,声音被风雪呛得发哑,往阿恒手里塞了个暖炉——是用东海的贝壳粉混着红土烧的,炉身上刻着个“归”字,笔画里嵌着根银线,是从跟脉苗的枝桠上抽的,“山民们说这炉要揣在怀里焐三天,就能闻见所有地方的暖。”

阿恒把暖炉揣进棉袄,贝壳粉的凉混着红土的温,顺着心口往四肢漫。他看着儿子胳膊上的新伤——是穿越荒原时被野刺划的,结痂的地方泛着红,像极了自己年轻时在西陲沙枣林里蹭的疤。那时脉星也是这样盯着他的伤看,嘴上骂“毛躁”,手里却往伤口上抹沙枣膏,说“这膏比药灵,能把远途的疼都化了”。

藤筐里的东西被一件件掏出来,在堂屋的地上堆成小山:极北的冰纹石磨成的砚台,石眼处嵌着沙枣核;西陲的沙枣木刻的盒,盒里装着东海的海盐,盐粒里混着续脉花的籽;南疆的红陶碗叠得整整齐齐,碗底的“归”字都冒着热气,像是刚从灶上揭下来的。

“这是瞎眼爷爷让捎的冰融水,”儿子往陶碗里倒了点透明的液,水刚沾碗底就泛出金红,“他说掺着暖脉树的汁液喝,能治您的咳嗽。”水纹里浮着无数个小影:极北的孩子们围着续脉苗唱《暖脉谣》,跑调的声比风雪还响;西陲的老妪孙子在沙枣林里晒暖痕布,布上的针脚被阳光镀成了金;东海的青年正往船上搬远途筐,船头的贝壳牌闪着光,照亮了浪里的归帆;南疆的山民举着合心果站在红土坡上,对着北方笑,皱纹里落满红土。

阿恒端着陶碗的手突然抖了抖,水晃出些溅在地上,竟在泥里晕开个小小的“家”字,笔画里缠着根细红绳,与儿子藤筐上的绳一模一样。他想起脉星临终前,也是这样端着碗暖脉树的汁液,说“归了好,归了就不用数着刻痕过日子了”,那时他不懂,只觉得老人的手比碗还抖,现在才明白,那抖里裹着的,是把心放回肚里的轻。

夜里雪停了,月光把院角的跟脉苗照得发亮。儿子蹲在苗旁,往根须上盖干草,嘴里念叨着:“今年在荒原上遇见个迷路的商队,他们说看见跟脉苗的枝往东南拐,就知道离青阳镇不远了。”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是块新刻的暖脉牌,牌上的“归”字刻得格外浅,像怕刻深了伤着木,“这牌是给小崽子的,等他长大,就知道往哪走,也知道该回哪去。”

小孙子早趴在旁边的草堆里睡着了,手里还攥着块东海的贝壳,壳上的暖痕映着月光,像片缩小的归帆图。阿恒把孩子抱进里屋,回来时见儿子正往跟脉苗的枝桠上挂远途筐,筐里装着今年新收的合心果,每个果上都用红土写了个“等”,是南疆的孩子们挨个刻的,笔画歪歪扭扭,却把果面戳得全是小坑,像撒了把星星。

“山民们说,”儿子往筐缝里塞了把沙枣干,“把念想挂在‘归’字枝上,远走的人就能顺着枝找回来。”他抬头看向暖脉树的方向,月光透过枝桠落在他脸上,鬓角新添的白发沾着雪籽,像极了当年阿恒站在村口等脉星归家时的模样。

阿恒突然想起三十年前,自己第一次独自送暖脉牌归来,脉星也是这样在院里等,手里举着个沙枣糕,说“凉了,我再给你蒸”。那时他不懂,只狼吞虎咽地把糕塞进嘴,现在看着儿子往跟脉苗根上埋合心果籽,才明白所谓“归”,不是踩着原路回来,是走得再远,总有根线在往回拉,拉着你往有暖炉的地方走,往有沙枣香的地方走,往有人举着灯等你的地方走。

天快亮时,跟脉苗的“归”字枝突然往下垂,枝梢的远途筐轻轻晃,筐缝里飘出些细碎的光,在院里织成个模糊的影——是脉星坐在归恒树下抽旱烟,年轻时的阿恒背着藤筐往院里跑,老人抬头看见他,烟杆往鞋底磕了磕,说“回来啦”。

阿恒揉了揉眼睛,影还在,只是慢慢与眼前的景象叠在了一起:儿子正往灶膛里添柴,火光映得他侧脸发红;小孙子趴在桌边,盯着锅里的牵心糕流口水;跟脉苗的枝桠上,新挂的远途筐在晨光里轻轻摆,筐里的合心果籽正往土里钻,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像在说“我也回来了”。

他走到跟脉苗旁,摸了摸那根缠着远途筐的枝桠,突然发现树皮上有个新的刻痕,是个小小的“家”,笔画里嵌着点极北的冰碴、西陲的沙粒、东海的贝壳粉、南疆的红土。这些来自远方的暖痕混在一起,在晨光里慢慢融成水,顺着树干往下淌,在根须处积成个小小的洼,洼里浮着无数个重叠的脚印——有脉星的,有他的,有儿子的,还有小孙子的,都往屋门的方向去,像条走不完的归途。

“爹,糕熟了。”儿子在灶间喊,声音里带着笑。阿恒往屋里走,路过门柱时,伸手摸了摸那些刻痕,突然不想再刻新的了。他知道,往后的日子里,跟脉苗的枝桠会记得所有归期,筐缝里的暖痕会带着所有远方的声,而家门永远开着,门里的沙枣香、灶膛的火、炕上的暖,会漫过门槛,漫过跟脉苗的根,漫向所有需要归处的远方。

晨光爬上窗台时,小孙子举着块新刻的暖脉牌跑进来,牌上的“家”字刻得歪歪扭扭,却在阳光下泛着光。“爷爷你看!”孩子把牌往阿恒手里塞,“爹说这牌能认路,不管走多远,都能带着我回家。”

阿恒捏着那块牌,指腹抚过孩子刻错的笔画,突然觉得眼眶发烫。他想起脉星说过的“归痕”,原来从不是刻在牌上的字,是漫过家门的暖,是灶台上的香,是亲人眼里的光,是走得再远,也知道有处地方,永远在等你把脚印落进去,把心放下来。

跟脉苗的枝桠在晨光里轻轻晃,把“归”字的影投在院门上,影里的儿子正往灶里添柴,小孙子举着暖脉牌在院里转圈,阿恒靠在门柱上笑,像幅被阳光浸软的画。画里的暖痕漫过来,漫过门槛,漫过岁月,漫向所有等待与被等待的人,在说:“回来吧,家就在这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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