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兵站深处走，那股混合着铁锈、霉烂和陈旧火药的气味越发浓重，几乎凝固在潮湿沉闷的空气里。这气味仿佛有了实体，像一条冰冷粘腻的舌头，舔舐着暴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 脚下的碎石和扭曲的金属残骸在靴底的压力下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这声音不再是简单的摩擦，更像是踩碎了某种微小生物的骨骸，又或是惊扰了沉睡数十年的亡魂， 在这片万籁俱寂中显得格外刺耳，每一声都敲击在心跳的间隙上。 那断断续续的闪光，源头似乎就在前方不远处一栋最大的混凝土建筑里——那建筑方方正正，像一口巨大的、被遗忘的石棺， 没有窗户，只有几个黑漆漆的通风口，如同被挖空的眼窝， 和高处几个用于射击的狭小垛口，像是给这头混凝土巨兽留下的狰狞牙齿。 厚重的铁门半开着，边缘锈蚀得如同腐烂的皮革，门扉上暗红色的油漆斑驳剥落，露出底下更深沉的铁锈色，仿佛干涸的血迹。 里面漆黑一片，那黑暗并非单纯的缺乏光线，而是一种粘稠的、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物质， 仿佛巨兽张开的喉咙，等待着不自量力的猎物自投罗网。 从结构和位置判断，这很可能是当年的粮仓或者重要物资仓库。一种本能的警觉在城城心底升起，这样的建筑，往往也意味着最后的堡垒，或是……最终的坟墓。
然而，吸引城城目光的，并非仅仅是那闪烁的光芒。在靠近这栋混凝土仓库的外墙上，他看到了更多杂乱无章的刻痕和污渍。除了之前见过的骷髅头和“FLowERS”字样，还有一些更加潦草、近乎癫狂的划痕，像是用指甲或碎石硬生生抠出来的，指甲断裂的痕迹与石屑混合，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绝望。 反复勾勒着扭曲的、类似花瓣或触手的图案，与湖边那些古老鬼兰石刻的妖异感隐隐呼应，但这里的图案更加混乱、更加痛苦，仿佛刻画者正被某种内在的恐惧或疯狂所吞噬。 墙壁下方，甚至有一片已经变成黑褐色的、大面积泼溅状的污渍，即使过了几十年，那颜色依旧深得发黑，渗透进混凝土的肌理深处， 依然散发着若有若无的腥气，这腥气极其微弱，却顽固地钻进鼻腔，勾起人最原始的、对暴力和死亡的恐惧。
“这里的怨气……很重。”七月声音发颤，她感觉自己的皮肤像是被无数冰冷的针尖抵着，脊背一阵阵发凉，空气中似乎有无形的、充满恶意的视线在窥视着他们。 她下意识地靠近城城，手臂紧紧挨着他的胳膊，仿佛这样才能汲取一丝微弱的安全感。作为一名女性，她对这种负面能量的感知更为敏锐，此刻，这片空间在她感知中就像一块充满了负面情绪的沼泽，不断散发着绝望、痛苦和某种无法言说的怨恨。
秦川则注意到了仓库门口地面的一些异常。那里散落着大量细小的、黑色的颗粒状物体，混合在灰尘和落叶中。“这是……蝙蝠的粪便？”他蹲下身，用树枝小心翼翼地拨弄了一下，粪便层很厚，轻轻一拨就露出底下更陈旧的 layers。 他眉头紧锁，鼻翼微动，除了刺鼻的氨水味，他似乎还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类似霉变的甜腻，这让他胃里有些不适。 “而且量非常大。看来这里面，成了蝙蝠的巢穴。”他的声音低沉，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如此大量的蝙蝠，不仅意味着潜在的病毒威胁，更意味着黑暗中的不可控因素。
城城心中一凛。蝙蝠巢穴意味着未知的病毒、噪音惊扰可能引发的攻击，以及深不见底的黑暗。他脑海中瞬间闪过被成千上万只受惊蝙蝠围攻的画面，那绝对是噩梦般的场景。 他示意秦川和七月将李建国抬到仓库侧面一个相对隐蔽的、垮塌了一半的沙袋工事后面。沙袋早已腐烂，露出里面黑黄色的填充物，散发着一股土腥味和霉味，但至少能提供一点心理上的屏障。
“你们在这里等着，保持警戒。我先进去看看情况。”城城压低声音，他的目光扫过七月苍白的脸和秦川紧锁的眉头，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镇定。 他将背包卸下，只带了砍刀、从废墟里找到的一支锈迹斑斑但似乎还能用的军用手电筒，以及几块备用电池。他检查了一下手电筒，开关有些滞涩，但按下后射出的光柱还算稳定，在这浓稠的黑暗中划开一道微弱的光明。
“小心！”七月抓住他的胳膊，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眼中满是担忧，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仿佛预感到了什么。
城城点了点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触感一片冰凉。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将胸腔里那股沉甸甸的压抑感驱散，但吸入的只是更加浓重的铁锈和霉烂气味。 调整了一下呼吸，握紧手电和砍刀，砍刀粗糙的木柄硌着他的手心，带来一丝现实的触感。 侧身从半开的厚重铁门缝隙中，那缝隙仅容一人勉强通过，像一道险恶的界限， 悄无声息地滑入了那片浓郁的黑暗之中。
“吱呀——”
生锈的门轴还是发出了一声令人牙酸的轻响，这声音如同垂死者的呻吟，尖锐地撕裂了绝对的寂静，在这绝对寂静的环境里不啻于一声惊雷。城城的心脏随着这声音猛地一缩，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
门内是一个无比广阔、挑高极高的空间。手电光柱刺破黑暗，如同利剑划破黑色的绸缎。光柱的边缘在浓稠的黑暗中显得模糊不清，仿佛被黑暗吞噬了一部分。 光线所及之处，景象令人震撼，也让人头皮发麻。
仓库内部的空间比从外面看更加巨大，仿佛踏入了一个异次元领域。 顶部是拱形的混凝土结构，上面密密麻麻地倒挂着无数黑压压的影子，如同给天花板铺上了一层活着的、蠕动的地毯。那是数以千计、甚至可能上万只蝙蝠！它们紧紧地挤在一起，翅膀收拢，大部分似乎处于休眠状态。手电光扫过，能看清它们并非普通的果蝠，体型更大，吻部更尖，耳朵奇特长着复杂的褶皱，是某种罕见的食虫性蝙蝠。它们的皮毛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油腻的暗灰色，在光线下泛着诡异的微光。一些蝙蝠在光线下不安地动了动，发出极其细微的“窸窣”声。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氨臭味（蝙蝠粪便和尿液的味道），这气味如此浓重，几乎像是有形的固体，堵塞着鼻孔和喉咙， 混合着灰尘和某种……难以形容的、淡淡的腐甜味，与外面湖边的气息有几分相似，但更加陈旧、更加封闭，仿佛已经在这里酝酿、发酵了数十年。 脚下地面覆盖着厚厚一层、几乎能没过脚踝的、松软而黏腻的蝙蝠粪便（称为鸟粪石），踩上去发出“噗嗤”的轻微声响，那感觉糟糕透顶，仿佛踩在了温热、腐烂的泥沼里，每一次抬脚都带着轻微的吸附感。
而城城寻找的那诡异光源，此刻就在仓库的最深处闪烁着。
那里似乎堆放着一些当年未及运走或废弃的物资箱，木质箱体大多已经腐烂变形，金属包边锈蚀严重，形成了一个杂乱的小山。光源来自于箱子后面，光线是幽蓝色的，与湖边藻类燃烧时的颜色类似，但更加稳定，断断续续，如同某种生物的呼吸，带着一种冰冷的、非自然的质感，那光芒似乎能穿透衣物，直接带来寒意。
城城屏住呼吸，将口鼻埋进臂弯，试图过滤掉一些令人作呕的气味，但效果甚微。 他将手电光尽量压低，光斑在厚厚的粪便层上晃动，映出起伏不平的阴影， 避免直接惊扰头顶那一片“沉睡的乌云”。他小心翼翼地、几乎是踮着脚尖，在厚厚的粪便层中艰难前行，每一步都需极其谨慎，先轻轻试探落脚点的虚实，再缓慢转移重心， 既要控制声音，又要保持平衡。汗水从他的额角滑落，滴进衣领，带来一丝冰凉的触感。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的声音，以及血液冲上耳膜的嗡鸣。
越往深处走，蝙蝠粪便层越厚，有时甚至需要用手扶着旁边腐朽的木箱才能保持平衡，手掌触碰到的木头软烂而潮湿， 那股腐甜味也越发明显。他甚至能看到粪便中夹杂着一些未能完全消化的昆虫甲壳碎片，在光线下闪烁着微光。
就在他快要接近那堆箱子和后面的蓝光时，他的脚不小心踢到了一个半埋在粪便里的、坚硬的物体。
“哐当！”一声金属脆响在寂静的仓库里突兀地回荡开来！那声音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块，激起了千层浪！
糟了！
城城心中猛地一沉，仿佛瞬间坠入冰窟，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立刻停下所有动作，全身肌肉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 抬头望向屋顶。
几乎是声音响起的下一秒，屋顶那一片“黑色的地毯”仿佛被投入了石子的水面，瞬间躁动起来！
“吱吱——吱吱吱——！”
先是零星几声尖锐的嘶鸣，如同恶毒的诅咒，又像是被惊醒的怨灵发出的第一声哭嚎，如同拉响了警报。紧接着，这嘶鸣声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成千上万只蝙蝠被惊动，睁开了它们细小而血红的眼睛。那无数双红点在同一亮起，如同地狱的星辰，充满了嗜血的光芒。 扑棱棱的振翅声开始时还显得杂乱，但很快就连成一片，形成一种低沉而充满压迫感的轰鸣，仿佛有巨大的、无形的磨盘在头顶转动，又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积郁的雷鸣， 仿佛整个仓库的顶部都在震动！细小的灰尘和粪便碎屑从天花板簌簌落下，在手电光柱中疯狂舞动。
轰——！
黑色的洪流倾泻而下！
成千上万只受惊的蝙蝠如同决堤的黑色潮水，从天花板上俯冲下来，在巨大的仓库空间里疯狂盘旋、冲撞！它们不再是独立的生物，而是融合成了一股具有毁灭意志的黑暗风暴。它们尖利的爪子擦过城城的头皮和手臂，留下火辣辣的刺痛，像是被无数烧红的细针扎过； 翅膀扇动带起的腥风几乎让他站立不稳，那风里带着浓烈的氨臭和蝙蝠体味的腥臊，令人窒息； 那密集到极点的、如同金属摩擦般的“吱吱”尖啸，疯狂地冲击着他的耳膜，像是有钻头在往脑子里钻， 让他一阵头晕目眩，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视野里全是翻飞的黑色影子，手电光柱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几乎无法视物。
“城城！！”仓库外传来了七月带着哭腔的惊呼和秦川焦急的喊声，他们的声音在蝙蝠的喧嚣声中显得如此微弱而遥远，如同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城城顾不上回应，他甚至无法分辨声音传来的具体方向。 他知道此刻绝不能后退，也不能停留在这开阔地带成为所有蝙蝠攻击的活靶子！他猛地将手电光对准前方蝙蝠最密集的区域胡乱晃动，希望这刺眼的光芒能暂时干扰它们依靠回声定位的感官， 同时咬紧牙关，牙龈因为用力而感到酸痛， 冒着被无数蝙蝠撞击、抓挠的风险，埋头向着仓库最深处、那蓝光闪烁的物资箱发起了冲刺！每一步都像是在粘稠的胶水中跋涉，粪便没过脚踝，带来巨大的阻力。
蝙蝠群像一股股黑色的旋风，不断撞击着他的身体。他感觉自己的脸颊、手臂、后背都被划出了无数道细小的血痕，火辣辣地疼。一只蝙蝠甚至撞到了他的脸上，翅膀拍打着他的眼睛，带来瞬间的黑暗和剧痛。 但他不管不顾，眼中只有那在翻飞的黑影间隙中顽强闪烁的、越来越近的幽蓝光芒。那蓝光此刻成了他唯一的坐标，是这片混沌黑暗中唯一相对固定的点。
终于，他一个踉跄扑到了那堆杂物箱后面。身体重重地撞在腐朽的木箱上，发出“嘭”的一声闷响，木屑簌簌落下。 这里空间相对狭窄，头顶有箱体遮挡，蝙蝠的冲击稍微减弱了一些，但依旧有零星的蝙蝠从缝隙中钻进来，发出刺耳的尖叫。 他背靠着冰冷的箱子，剧烈地喘息着，胸腔如同风箱般起伏，吸入的空气带着浓重的腥臭和灰尘，引发一阵咳嗽。 心脏狂跳如同擂鼓，太阳穴突突直跳，耳中依旧回荡着蝙蝠的尖啸和翅膀的轰鸣。
而此刻，他也终于看清了那幽蓝色光芒的来源——
那并非什么灯具或仪器，而是一小片生长在箱子后面墙角潮湿土壤上的、极其诡异的真菌！
这些真菌形态类似蘑菇，但菌盖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如同蓝宝石般的幽蓝色，内部仿佛有液体在缓缓流动，那光芒正是从这液体中透出，幽冷而神秘，明灭不定，如同呼吸。仔细观察，那“呼吸”的节奏似乎与心跳，甚至与某种更深沉的、环境的脉动隐隐合拍。 而它们的菌柄和菌丝，则是一种暗红色，如同凝固的血液，并且如同有生命般，在缓缓地、不易察觉地蠕动着，向着周围的土壤和废弃的木箱蔓延！菌丝所过之处，木箱的腐朽似乎加速了，呈现出一种被“消化”的异样质感。
在这些蓝色发光真菌的旁边，散落着几具动物的细小骸骨，看样子像是老鼠或其他小型啮齿类动物， 骸骨上同样缠绕着那种暗红色的菌丝，仿佛正在被它们缓慢地“消化”吸收。甚至能看到菌丝如同细微的血管般，试图钻入骨骼的微小孔隙。
更让城城瞳孔收缩的是，他注意到，这片真菌群落下方的土壤颜色异常深黑，并且……与他脚下踩着的、厚厚的蝙蝠粪便层，有明显的分界线。那界限清晰得如同有人用笔画过，蝙蝠粪便堆积到离真菌群落还有半米远的地方就戛然而止。 仿佛这些蝙蝠，本能地避开了这片生长着发光真菌的区域，宁愿将粪便排泄在别处，也不敢靠近分毫！这片区域形成了一个诡异的“真空地带”。
难道……这些蝙蝠的异常聚集，并不仅仅是寻找栖息地，某种程度上，也是在躲避仓库深处这更诡异、更危险的东西？这个念头让城城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比被蝙蝠抓挠的伤口更加令人不安。
城城来不及细想，外面的蝙蝠群虽然不再像刚才那样疯狂俯冲，但依旧在仓库上空盘旋飞舞，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尖啸，短时间内根本不可能平静下来。他被困在这里了！暂时安全的环境反而让他更加清晰地意识到处境的危险——前有未知诡异真菌，后有狂暴蝙蝠群，进退维谷。
而就在这时，他随身携带的、那个从湖边开始就偶尔会发出微弱电流声的老旧收音机（如果还带着的话），或者仅仅是空气中的某种静电，突然变得强烈起来。一种低沉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嗡鸣声，开始隐隐约约地响起，那声音初时极其微弱，像是耳鸣，但逐渐变得清晰，如同某种巨大的机器在远处启动，又像是无数细小的声音汇聚成的合唱， 与那蓝光的闪烁频率，似乎产生了某种诡异的同步！光芒明灭，嗡鸣起伏，两者之间仿佛存在着无形的纽带。
仓库深处的寒意，瞬间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这寒意并非仅仅来自低温，更源于一种对未知的、超越理解的邪恶存在的本能恐惧。他感觉自己仿佛正站在某个巨大而古老的秘密的边缘，而这个秘密，正带着冰冷的呼吸，缓缓转过身来，注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