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渡战场已经彻底演变成一场单方面的屠杀与追猎。
袁军失去了主帅,粮草被焚,两大支柱上将顷刻殒命,军心士气早已跌落谷底。
建制被打乱,军官找不到士兵,士兵找不到长官,所有人只有一个念头——逃!逃回河北!逃回家!
曹军在曹仁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分割、包围、歼灭顽抗的小股敌军,同时尽力收拢降卒。
并州军在吕布的带领下,则更像是一群追逐猎物的狼群,肆意冲杀,扩大战果,同时也将混乱传播得更广。
在这片巨大的混乱中,有两支队伍显得格外醒目。
他们并非溃逃,也并未激烈抵抗,而是结成了相对严密的圆阵,且战且退,试图向着黄河渡口方向移动。
正是由张合、高览二位将军所率领的部曲。
张合面容沉毅,手持长枪,不断指挥着部下抵御来自侧翼的骚扰。
高览则舞动大刀,亲自断后,脸色铁青,眼神中充满了不甘与悲凉。
他们二人并非袁绍嫡系,但素以勇猛和善于治军闻名,在河北军中颇有威望。
此刻,尽管大局已崩,他们仍试图保全麾下这些跟随他们多年的子弟兵。
“儁乂(张合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曹军和并州军咬得太紧!我们迟早会被拖垮!”
高览逼退一名冲来的曹军骑兵,对着张合大吼,声音在喧嚣的战场上有些失真。
张合一枪刺穿一名试图靠近的并州骑兵,环顾四周如同无头苍蝇般溃散的友军,以及那些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般不断扑上来的追兵,心中一片冰凉。
他知道高览说得对,继续下去,他们这点人马,要么被歼灭,要么被冲散,最终结局难料。
“元伯(高览字),你有何打算?”张合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高览脸上横肉抽搐了一下,眼中闪过挣扎,最终化为一丝狠色,压低声音道:“儁乂,袁本初优柔寡断,不听忠言,致有此败!
如今大势已去,颜良、文丑已死,郭图、逢纪那些谗佞小人必定会将战败之责推到我等身上!
难道我们要给这样的主公陪葬,还要连累麾下儿郎吗?”
张合身体一震,握枪的手紧了紧。高览的话,像一根针,刺中了他心中最深处的隐忧。
袁绍麾下派系林立,互相倾轧,他们这些非嫡系将领,平日里就没少受郭图等人的排挤。
如今惨败,需要替罪羊,他们无疑是最佳人选。
回邺城?等待他们的,恐怕不是抚慰,而是刀斧手的屠刀!
他看向周围那些面带惶恐、却依旧信任地望着他的士兵,又看向远处那杆飘扬的“曹”字大旗,以及更远处那如同魔神般的吕布身影,一个念头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
就在这时,一队骑兵簇拥着一员曹将奔至他们阵前不远处停下,并未立刻进攻。为首之将,正是于禁。
于禁勒住战马,朗声道:“前面可是张合、高览二位将军?”
张合、高览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疑。
张合提气回应:“正是!于文则,欲待如何?”
于禁拱手,语气不卑不亢:“二位将军乃河北名将,智勇双全,何必为袁本初此等昏聩之主殉葬?
如今天子圣明,曹公求贤若渴。
若二位将军愿弃暗投明,归顺朝廷,必得重用!
既可保全自身与麾下将士性命,亦可为天下苍生尽一份力,岂不远胜于此地无谓流血?”
这话说得相当直白,也切中了张合、高览的心事。
高览性子更急,直接问道:“于禁!你说得轻巧!我等若降,曹公……和朝廷,当真能不计前嫌?”
于禁正色道:“曹公曾言,‘唯才是举’,陛下亦胸怀四海!徐晃将军阵前归义,如今官拜扬武中郎将,深受信任!此乃明证!
若二位将军不信,禁可在此立誓,并以性命担保!”
张合沉默不语,心中急速权衡。
投降,背负叛主之名,非他所愿。
但不降,眼前就是死路一条,还要连累部下,回到邺城也未必有好下场。
袁绍的为人……他太清楚了。
就在他犹豫之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只见吕布率领数十亲骑,如同一团燃烧的火焰,冲到了近前!
吕布刚才远远看到于禁在与这两股尚未溃散的袁军交涉,心中不快,以为于禁要抢功,便径直冲了过来。
他方天画戟上血迹未干,杀气腾腾,目光扫过张合、高览,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于文则,与此等败军之将赘言作甚?不肯降?某家送他们去陪颜良、文丑便是!”
说着,他就要催动赤兔马上前。
张合、高览脸色顿时变得极其难看!吕布这话,简直是极大的侮辱!
他们也是堂堂河北名将,岂能受此折辱?
于禁急忙拦住吕布:“温侯且慢!此二位将军乃不可多得之将才,若能归顺,于朝廷大业有利!”
“将才?”吕布嗤笑一声,“连某家一合都接不住的货色,也配称将才?河北无人矣!”
这话更是火上浇油!高览气得浑身发抖,握刀的手青筋暴起,就要发作。
张合一把按住他,深吸一口气,压住心中的屈辱和怒火。
他知道,吕布这是激将法,或者说,吕布根本就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与吕布硬拼,绝对是死路一条。
而于禁的态度,则代表了曹操,甚至可能是朝廷的态度。
两相比较,高下立判。
继续效忠袁绍?值吗?为了一个猜忌寡恩、导致十万大军一朝覆灭的主公,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忠义之名,赔上自己和所有兄弟的性命?
张合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他不再看嚣张跋扈的吕布,而是对于禁抱拳,沉声道:“于将军!若曹公与朝廷真能不念旧恶,善待我等及麾下将士,张合……愿降!”
“儁乂,你!”高览一愣,看向张合。
张合对他微微摇头,眼神复杂,低声道:“元伯,为了兄弟们。而且……袁本初,不值得。”
高览看着张合坚定的眼神,又看看虎视眈眈的吕布,以及周围那些面露期盼、甚至带着求生渴望的部下,他长叹一声,仿佛瞬间被抽空了力气,将大刀往地上一插,对着于禁抱拳,声音沙哑:“高览……也愿降。”
做出这个决定,他心中充满了苦涩。
投降非他所愿,但现实逼得他别无选择。
于禁脸上露出了笑容,连忙下马,上前扶起二人:“二位将军深明大义,弃暗投明,此乃朝廷之福,将士之幸也!禁必如实禀报曹公与陛下!”
吕布在一旁看得无趣,冷哼一声:“无胆鼠辈!” 拨转马头,带着亲兵又冲向其他还有抵抗的地方去了。
在他眼里,不能与他痛快厮杀的对手,都不值得关注。
张合、高览看着吕布远去的背影,脸色依旧难看,但心中也松了口气。
至少,暂时保全了性命,保全了这些跟随他们出生入死的兄弟。
随着张合、高览这两员大将的率部投降,本就崩溃的袁军更是失去了最后一点重整旗鼓的可能。
消息如同瘟疫般在溃兵中传开,更多的人选择了放下武器,跪地乞降。
曹军受降的工作量陡然加大,曹仁不得不分出更多兵马来看管俘虏,收敛兵器。
溃败,如同雪崩,席卷了整个官渡前线,并迅速向着北岸蔓延。
当曹操率领着偷袭乌巢的得胜之师,押解着俘虏以及大量缴获,返回官渡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尸横遍野的战场,垂头丧气的俘虏群,以及正在打扫战场、脸上带着疲惫与兴奋的曹军将士。
“主公!”程昱、曹仁等人迎了上来,脸上洋溢着胜利的喜悦。
曹操看着眼前的景象,虽然早有预料,但亲眼所见,依旧心潮澎湃。
他以弱势兵力,行险一搏,竟然真的击垮了不可一世的袁绍十万大军!
此战之后,北方格局,将彻底改写!
“辛苦了,子孝,仲德。”曹操拍了拍曹仁的肩膀,目光扫过程昱,最后落在那些俘虏身上,“张合、高览何在?”
曹仁连忙引着张合、高览过来。
二人见到曹操,心情复杂,但还是依礼下拜:“败军之将张合(高览),拜见曹公。”
曹操快步上前,亲手将二人扶起,脸上带着诚挚的笑容:“二位将军何必多礼!儁乂、元伯乃河北柱石,能弃暗投明,助我朝廷,操欣喜不已!
今后同殿为臣,还望二位将军不吝才华,共扶汉室!”
他态度亲切,言语恳切,与方才吕布的倨傲形成了鲜明对比,让张合、高览心中稍安,那份投降的屈辱感也淡去了不少。
“曹公谬赞,败军之将,惭愧。”张合拱手道。
“哎,胜败乃兵家常事。”曹操大度地摆摆手,
“若非袁本初不听忠言,不用二位将军之谋,岂有今日之败?今后在操麾下,必使二位将军尽展其才!”
他又看向被捆成粽子、依旧酒醉未醒的淳于琼,眼中闪过一丝厌恶,对左右挥挥手:“押下去,严加看管,待日后与袁本初一并处置。”
处理完这些,曹操才问起吕布的情况。
曹仁将吕布如何阵斩颜良、文丑,如何冲垮袁军最后防线的事情说了一遍,也委婉提到了吕布杀心过重,以及张合高览投降时的小插曲。
曹操听完,眼中精光一闪,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淡淡道:“奉先勇猛,此战确赖其力。至于些许瑕疵,瑕不掩瑜。”
他心中却对吕布的骄横有了更深的忌惮,同时也对张合、高览更多了一份笼络之心。
此二人能在那等情况下保持部伍完整,且能审时度势投降,皆是良将之选,正好可以平衡吕布的影响力。
官渡之战,以曹操集团的大获全胜而告终。
袁绍十万大军灰飞烟灭,仅率少量残兵逃回邺城。河北精锐,损失殆尽。
消息如同飓风,迅速传遍天下。
长安,光熹宫。
当八百里加急的捷报送到刘辩手中时,他正在与荀彧、郭嘉、陈宫、戏志才商议秋收赋税与新军编练事宜。
“陛下!大捷!官渡大捷!”传令兵几乎是冲进大殿,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曹镇东奇袭乌巢成功!温侯阵斩颜良、文丑!张合、高览临阵归降!袁绍十万大军崩溃,只身逃回邺城!”
饶是刘辩早有心理准备,此刻也不禁猛地从御座上站起,一把夺过捷报,快速浏览起来。
荀彧等人也纷纷动容,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惊喜之色。
“好!好!好!”刘辩连说三个好字,将捷报递给荀彧传阅,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兴奋和如释重负,
“曹孟德不负朕望!吕奉先勇冠三军!此战,定矣!”
荀彧看完,抚掌赞叹:“陛下运筹帷幄,曹、吕二将用命,将士效死,方有此惊天大捷!
袁绍经此一败,元气大伤,河北指日可定!此乃陛下之福,汉室之幸!”
陈宫虽然对曹操、吕布都有些看法,但此刻大局为重,也由衷赞道:“乌巢一炬,颜文授首,张高归心,环环相扣,此战堪称经典!陛下识人之明,用人之胆,臣佩服!”
郭嘉懒洋洋地靠在柱子上,嘿嘿一笑:“陛下,这下可以睡个安稳觉了。不过,嘉以为,现在高兴还早了点。
袁绍虽败,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冀州根基尚在。且……吕布此番立下大功,其心……恐更难制矣。”
戏志才咳嗽几声,缓缓道:“奉孝所虑甚是。当务之急,是尽快消化战果,稳定新附之土,赏功罚过,安定人心。
尤其是对张合、高览等降将的安置,需彰显陛下胸怀,亦可分化河北人心。”
刘辩点了点头,兴奋过后,迅速冷静下来。
郭嘉和戏志才的话提醒了他,打赢了仗,如何收尾,同样是巨大的考验。
“诸卿所言极是。”刘辩沉吟道,“拟旨!”
“其一,大赦天下,与民更始!凡此战归顺将士,一概不究,愿留者编入军中,愿归农者发给路费田亩!”
“其二,犒赏三军!曹操居首功,加封司空,行车骑将军事,都督兖、豫、徐(部分)州军事!吕布加封前将军,赐金帛奴婢!其余将士,按功叙赏,阵亡者厚加抚恤!”
“其三,张合、高览弃暗投明,功在社稷!张合拜偏将军,高览为裨将军,各赐爵关内侯,厚赏其部!”
“其四,谕令曹操,总揽前线一切事宜,追亡逐北,务必趁势收复河内、魏郡等地,兵临邺城!但不可冒进,需稳扎稳打!”
“其五,令皇甫嵩、卢植,加紧向曹操输送粮草军械,保障供给!”
“其六,密令刘虞,加大对公孙瓒支持,令其猛攻袁绍后方,使其首尾不能相顾!”
一道道命令发出,刘辩试图将这巨大的胜利果实,尽快转化为朝廷实实在在的掌控力。
他知道,官渡之战的胜利,只是一个开始。
扫平袁绍,统一北方,乃至最终平定天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尤其是如何平衡和驾驭曹操、吕布这两头功高震主的猛虎,将是他接下来面临的最大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