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霜染白了燕回山的草木，崖边的枯草挂着冰晶，风一吹便簌簌落雪似的。
南境外围的秦军营帐却一日比一日扎得扎实，黑色的帐篷沿着丘陵铺成一片，连炊烟都比往日稠密了几分。龙弈站在鹰嘴崖的了望台上，望着远处秦军修筑的壁垒——夯土的墙基已齐腰深，混着砂石的墙面被拍打得光溜溜的，哨兵的身影在墙头往来穿梭，甲胄的反光像散落的碎冰，刺得人眼睛发疼。
“这群秦军崽子，倒把咱们的地盘当自家后院了！”
赵彻的弓梢在石栏上磕出轻响，他指节捏着箭羽，尾端的雕翎被攥得发皱，“昨儿个探马说，他们连灶台都砌在了壁垒里，烟筒都冒出新泥了。看这架势，是打算在这儿过冬了。”
龙弈没作声，只是将手里的青铜望远镜递过去。镜片里，秦军正吆喝着将削尖的木桩钉进壁垒外侧，密密麻麻的尖刺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他们越是折腾，越说明心虚。”他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刮得有些散，却字字清晰，“真要铁了心进攻，哪有功夫慢慢修墙？不过是想靠这堆土疙瘩壮胆罢了。”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赵勇原先的亲卫小李抱着头盔跑上来，甲胄上还沾着晨露，鬓角的霜花被热气熏得半融：“统领，赵将军……赵老将军留下的那队工兵说，要是现在带投石机去炸壁垒，保管能掀了秦军的锅底！弟兄们都磨好了石弹，就等您一句话！”
龙弈回头时，正撞见小李眼里的红血丝——那队工兵是赵勇一手带出来的，老将军叛变后，他们憋着股劲想证明自己不是叛徒的部下，更想证明赵将军不是叛徒。
“告诉弟兄们，投石机留着后面有用。”他拍了拍小李的肩，掌心的温度透过冰凉的甲片传过去，“现在还不是时候，咱们得等个好时机。”
话音未落，了望台下传来争执声。凌丰的银枪在石阶上拖出火星，他红着眼圈嚷嚷：“凭什么不让打？我爹留下的工兵营最擅长破阵，那些土疙瘩在他们眼里就是豆腐！正好让秦军尝尝厉害，也让他们知道，赵勇的兵不是孬种！”
“你爹要是在，也不会让你这么冲动！”
赵彻的嗓门也提了起来，弓身重重撞在石壁上，震得石缝里的冰碴簌簌往下掉，“秦军壁垒修得跟铁桶似的，墙后埋着暗沟，墙头架着弩机，硬冲上去是送人头！你想让你爹留下的弟兄都死在那儿？”
龙弈走下了望台时，正看见苏雅拽着凌丰的衣袖，姑娘的素色手帕在他胳膊上蹭出细碎的棉絮：“凌丰哥，龙统领自有打算，你先冷静些。”她鬓边的绒花被风吹得乱颤，说话时总忍不住往凌丰起水泡的指节瞟——那是方才攥枪太用力，被枪杆磨破的，混着汗渍，在木杆上洇出淡淡的红。
“我现在确实很冷静。”
凌丰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像是要借点力气，银枪往墙上一顿，发出沉闷的响，“可再等下去，秦军的粮草都要运进壁垒了！到时候他们粮足兵强，咱们更难动手！”
“运进来才好。”
龙弈忽然开口，玄色披风扫过满地霜花，带起一片细碎的白，“等他们把家当都搬进去，连锅碗瓢盆都齐了，咱们再一锅端。省得咱们动手去搬，还能省下几匹驮马。”
凌丰愣了愣，眼里的戾气像被风刮过似的，渐渐褪了些。苏雅趁机将油纸包着的伤药塞进他手里，低声道：“你看，龙统领早有计划。”她指尖触到凌丰发烫的指节，悄悄往他手心里塞了块干净的麻布，“先把手上的伤包好，不然怎么握枪？”
风卷着霜花掠过崖壁，了望台上的旗帜猎猎作响。
三日后的清晨，中军帐的门被猛地撞开，情报兵靴底带进来的霜雪在地面融成了水洼，他甲胄上的冰碴还在往下掉：“报——秦军主力拔营了！八万兵马正往南阳博望城开拔，南境外围只留了五千人守壁垒！”
帐内瞬间沸腾起来。项云按着腰间的铁枪，枪杆在地上敲得笃笃响，花白的胡须抖得像风中的芦苇：“天赐良机！五千人根本守不住那片绵延的壁垒，咱们现在杀过去，定能一举夺回南境！”
“我去！”
凌丰的银枪“哐当”砸在案上，震得烛台跳起来，“给我三千骑兵，午时之前定能把秦军的壁垒踏平，让他们连灶王爷都认不出！”
众将纷纷请战，甲胄碰撞的脆响在帐内交织成一片，连烛火都被震得摇晃。龙弈却忽然看向苏信，后者正盯着舆图上的南阳地界，指尖在博望城与南境之间画了个圈，指腹的墨迹蹭在了纸上。“苏兄怎么看？”
苏信抬起头，青衫的褶皱里还沾着昨夜的墨痕，他捻了捻指尖的灰：“秦军分兵太急，反倒像是故意露破绽。”
他将案上的石子拨到南境壁垒的位置，石子在纸上划出浅痕，“八万主力看似远去，但若咱们攻壁垒，他们半日就能回援，到时候咱们反成了瓮中捉鳖，想退都难。”
龙弈颔首，指尖在舆图边缘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轻响：“苏兄说得在理。赢昭这老狐狸最擅长围点打援，这南境壁垒，怕是他特意抛出来的诱饵，就等咱们上钩。”
“可就这么看着？”赵彻急得直转圈，弓弦被他捏得咯吱响，“五千秦军守着咱们的地盘耀武扬威，弟兄们看在眼里，士气都快泄了！”
“自然不能看着。”
龙弈忽然笑了，指尖点向壁垒后方的密林，那里用淡墨标着几处隐蔽的山谷，“让李达带三百人去骚扰，白日在林子里放烟，让他们看不清虚实；夜里就敲锣打鼓，扔火把，就不让秦军安生。但记住，只许扰，不许攻，像蚊子似的缠着他们就行。”
凌丰虽仍有不甘，紧攥的枪杆泛着白，但也明白龙弈的用意，闷声道：“我去给李达传令。”
他转身时，苏雅悄悄塞给他个油纸包，里面是刚烤好的麦饼，还带着灶膛的余温。凌丰低头看了眼那油亮亮的纸包，脸上忽然漫开层薄红，轻轻牵住了苏雅的手。苏雅嘴里嗔怪着“帐里还有人呢”，指尖却没挣开，反而悄悄蜷了蜷，跟着他往外走，发鬓边的绒花随着脚步轻轻颤动，像只停在发间的粉蝶。
秦军果然如苏信所料，任凭李达带着人在林子里翻江倒海，壁垒里的守军只是闷头放箭，箭羽像雨点儿似的落进草丛，却绝不肯踏出壁垒半步。
几日后的傍晚，苏信捏着封信走进龙弈的帐中，烛火在信纸边缘投下晃动的阴影，把他青衫上的褶皱都染得忽明忽暗。
“萧衍的信，让我即刻率军回东齐。”
龙弈展开信纸，萧衍的字迹张扬如烈火，笔锋里带着股不容置喙的狠劲，字里行间都是“君臣大义”“家国为重”的字眼，末了还加了句“迟归者以通敌论处”，墨色深得像要渗进纸里。
他忽然将信纸往烛火边凑了凑，火苗舔舐着纸角，晕出焦黑的痕迹，空气里飘起淡淡的纸灰味：“这信来得太巧了。”
“怎么说？”苏信的指尖在案上轻轻摩挲，他认出信纸边缘的暗纹——那是东齐军部特有的水纹印，细如发丝的纹路里藏着“齐”字的暗记，只有军务紧要时才会使用。
“你归顺护民军的事，怕是已经被萧衍知道了。”
龙弈将燃了一半的信纸按在陶碗里，火星在水里滋滋作响，很快化成一团黑灰，“萧衍知道硬攻讨不到好，便想骗你回去问罪，到时候再拿你通敌当幌子，名正言顺地打过来，既除了心腹大患，又能占个‘清君侧’的名头。”
帐帘被风掀起一角，苏雅端着药碗站在门口，药香混着寒气飘进来，带着淡淡的苦杏仁味。她本是来给凌丰送治手伤的药膏，此刻却忍不住轻声道：“龙统领说得对。我兄长从前在东齐做官时，萧衍对付异己，总爱用这种‘请君入瓮’的法子——先许你高官厚禄，等你踏进宫门，刀斧手早就候着了。”
苏信的脸色沉了下去，指尖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红痕：“是我连累了护民军。若萧衍以我为借口出兵，怕是……”
“说什么傻话。”
龙弈打断他，将一碗热酒推过去，酒液在粗瓷碗里晃出涟漪，带着粮食发酵的醇香，“你既入了护民军的帐，便是自家弟兄。前日陈将军为救咱们身陷囹圄，如今你有难，咱们岂能袖手旁观？真要打起来，咱们并肩子上。”
“就是！”
刚掀帘进来的凌丰接话道，他手里还攥着苏雅给的麦饼，咬得满嘴掉渣，碎屑沾在嘴边，“苏大哥帮咱们解了多少围？上次若不是你在龙弈出兵救我的时候稳坐军务，咱们哪能那么顺利？现在轮到你有事，咱们要是缩脖子，还算什么弟兄！”
苏雅也跟着点头，药碗在手里轻轻晃着，褐色的药汁荡出细微波纹：“爹常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萧衍要找借口，总能找出一百个，跟苏大哥无关的。他就是见不得咱们护民军在燕回山站稳脚跟。”
苏信望着帐内的众人，烛火在他们眼里跳动，忽然端起酒碗一饮而尽，酒液烫得喉咙发疼，心里却暖融融的，像揣了个小炭炉。
“好，我不走。”他将空碗往案上一放，瓷碗与木案碰撞出清脆的响，“萧衍要打，我便尽己所能帮助咱们护民军抵抗到底！哪怕拼了这条命，也不能让他占了半寸土地！”
龙弈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掌心的力道沉稳有力：“这才像样。”他目光转向帐外沉沉的暮色，山影在夜色里像蹲伏的巨兽，“他要打，咱们便得先做好准备。赵彻将军，劳烦你带弓弩营去加固鹰嘴崖的箭楼，把箭羽再磨利些；项老将军，麻烦你督造些投石机，就架在南境的山坳里，石头要捡那些带棱带角的；凌丰……”
“我去训练骑兵！”凌丰立刻挺直腰板，银枪在手里转了个圈，枪缨的红绸扫过苏雅的发梢，惹得姑娘脸颊微红，悄悄往旁边退了半步，指尖却下意识地绞着帕子。
众人散去后，龙弈望着舆图上密密麻麻的标记，忽然对苏信笑道：“萧衍越是着急，越说明他心虚。东齐军刚在鹰嘴崖吃了亏，短时间内未必敢来，咱们正好趁这段时间……”
苏信的眼睛亮了起来，青衫的下摆扫过满地的烛泪，在凝固的蜡油上留下浅浅的痕迹：“你的意思是……”
夜风穿过帐帘，卷走了后半句话，只留下烛火在案上轻轻摇曳，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帐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