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金龙掀起的舆论浊浪,虽未能在事实层面击垮湖西厂,但其造成的隐性创伤却在悄然扩散。谣言玷污着品牌声誉,离间着潜在的合作信任,更在无形中消耗着管理团队本就紧绷的神经。
汪明珠在外奔波时,能明显感觉到一些客户眼中多了一层审视与犹豫;小闲在处理日常事务时,也需分神应对不时冒出的负面咨询;连范新华走在厂区,都能感受到一些工人投来的、掺杂了疑虑与八卦的复杂目光。
然而,更严峻的挑战,来自于湖西厂自身的内部。随着几张高端订单的稳定化和小幅增量,生产规模逐步扩大,原本相对简单的“中心厂+核心作坊”模式,开始面临管理半径延伸带来的阵痛。
新的问题,在高速运转中暴露出来。
一向被视作生命线的质量管控,首先亮起了红灯。由于新增了几个加工点,人员技术水平参差不齐,虽经培训,但熟练度与老师傅们相去甚远。一批发往北京某高端百货的“水柔棉”针织衫,在最终质检时,被发现有几个批次存在轻微的色差和针脚疏密不均的问题。虽然问题不算严重,远未达到次品程度,但对于标榜“极致匠心”的湖西厂而言,已是不能容忍的瑕疵。张秀英老师傅气得脸色发青,坚持要求全部返工,导致交货期再度紧张。
更令人忧心的是,部分职工的心态开始悄然变化。当初为生计所迫、拼命干活挣计件工资的紧迫感,在获得相对稳定的收入、解决了温饱之后,有所松懈。一些作坊主开始计较工价的高低,抱怨质检过于严苛,甚至出现了为了追求速度而偷工减料、虚报工时的苗头。那种“厂兴我荣”的凝聚力,在平淡的日常和琐碎的利益计较中,似乎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
与此同时,宝总这边的财务压力也与日俱增。高端市场虽利润可观,但总量有限,且前期投入巨大——原料直采的预付资金、设备维护升级费用、中心厂运营成本、市场开拓费用,以及持续消化历史遗留问题(如部分职工股的利息补偿)的支出,如同一个个吞噬现金流的黑洞。宝隆贸易注入的资金在持续消耗,财务报表上的赤字短期内看不到扭转的迹象。
和平饭店顶楼,小闲拿着最新的财务简报,面色凝重地向宝总汇报。数字是冰冷的,清晰地显示出湖西厂项目仍处于严重的“失血”状态。连一向最支持宝总的小宁波,在旁听完汇报后,也忍不住委婉地开口:
“阿宝,湖西厂这个局面……外部有薛金龙像疯狗一样咬着不放,内部管理难度加大,财务压力这么大……是不是……可以考虑适当收缩一下?先把高端市场做稳做精,暂时放缓扩张步伐?毕竟,宝隆贸易这边,也需要稳健……”
宝总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红木桌面。他没有立刻反驳,因为小宁波说的都是事实。他走到落地窗前,望着窗外灰暗的天空和淅淅沥沥的冬雨,心中第一次涌起一股深切的疲惫和……自我怀疑。
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为了这个积重难返的老厂,投入如此巨大的心血和资源,承受着明枪暗箭,背负着沉重的财务压力,甚至搭上了自己的声誉。
如果只是为了赚钱,有无数更轻松、更高效的选择。
如果只是为了名声,这显然是一笔亏本的买卖。
深夜,他独自一人留在套房内,没有开灯,只有窗外城市的霓虹透过玻璃,在室内投下模糊的光影。他坐在沙发上,一杯威士忌在手,却久久没有喝一口。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卖香烟时的挣扎,交易所门口的拥挤,爷叔的提携,黄河路上的起落,还有……魏宏庆在海宁的绝望眼神,范新华在外白渡桥的崩溃痛哭,湖西厂老工人们拿到第一笔工钱时那浑浊眼中闪烁的泪光……
他的成功,离不开这个时代,也离不开那些形形色色的人。如今,他拥有了财富和地位,是否就应该只专注于守护自己的帝国,而对脚下的泥土和泥土中挣扎的生命视而不见?
“泡饭萝卜干才是一天的舒服。”爷叔的话在耳边响起。真正的舒服,是内心的安宁。如果此刻放弃湖西厂,或许能卸下财务包袱,避开薛金龙的纠缠,但每当夜深人静时,想起那些重新燃起希望却又瞬间熄灭的眼神,他的心,能安吗?
几天后,他再次独自驱车来到湖西厂。没有通知任何人,他信步走在略显嘈杂的厂区。在一个加工作坊集中的旧宿舍区,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挡车工张秀英。她正利用午休时间,在自家门口的小板凳上,耐心地手把手教一个新来的年轻女工如何把握“玉兰花开”提花的针脚力度。阳光洒在她们身上,一老一少,神情专注,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她们无关。
宝总没有打扰,默默离开。在厂区小卖部门口,他遇到几个刚领了工钱的工人正在闲聊。
“这个月加班多了点,但给娃买新书包的钱总算凑齐了。”
“是啊,虽然累,但心里踏实。不像以前,天天愁没米下锅。”
“听说宝总为了厂子,自己垫了好多钱,外面还有人使劲骂他……真是不容易。”
“咱们可得把活干好,不能给厂子抹黑,不能对不起宝总这片心。”
朴实的话语,如同涓涓细流,悄然浸润了宝总有些干涸的心田。他看到的,不再仅仅是报表上的赤字和管理上的麻烦,而是一个个具体而微的家庭重新获得的尊严与希望,是一种在冰冷商业逻辑之外、更为珍贵的人间烟火气。
他走到那个曾经堆满废墟、如今已整理出雏形的中心厂样品陈列室。里面静静地陈列着那些凝聚了心血的“新经典”产品。他伸出手,轻轻抚过那柔软如云的羊绒,那温润贴肤的棉衫。这不仅仅是商品,是时光沉淀的技艺,是匠心守护的温度,是一种可能更好的、带着人情味的商业伦理的微弱实践。
那一刻,所有的犹豫和彷徨,如同被阳光驱散的迷雾,瞬间消散。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清澈而坚定。他知道,自己守护的,早已超越了一个工厂的盈亏,而是在守护一种信念——财富之上,应有道义;商业之外,当存温情。
回到和平饭店,他召来了小闲和小宁波,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湖西厂的项目,继续。不仅继续,还要加强内部管理,优化流程,提升效率。质量问题,必须铁腕解决,不合格的加工点,该淘汰就淘汰,绝不姑息!职工思想工作要加强,要让每个人明白,质量是饭碗,信誉是生命!财务压力,我来想办法。高端市场的路子是对的,必须坚持走下去,口碑需要时间沉淀。”
他看向窗外,雨已停歇,天际露出一线微光。
“至暗时刻,往往是黎明前。我相信,我们走的路,没有错。”
小闲和小宁波看着宝总眼中那重新燃起的、比以往更加深沉和坚定的光芒,不再多言,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信念,如同黑暗中的孤灯,虽微弱,却足以照亮前路,支撑着行者,穿越最寒冷的冬夜。宝总知道,这场战役,他必须,也一定会赢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