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走廊的灯光惨白而冰冷,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绝望的气息。李李的出现,如同在凝固的冰湖上投下了一颗石子,瞬间打破了死寂,也冻结了所有人的动作和表情。
她穿着月白色真丝旗袍,外罩薄羊绒披肩,身姿挺拔,面容清冷如霜,眼神锐利如刀,扫过在场每一个惊愕的面孔,最终定格在魏宏庆那张因震惊、绝望而扭曲的脸上。
那句冰冷刺骨的话语——“债是债。厂是厂。做人……不可以把命根子,当债抵了。”——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魏宏庆的心上,也砸在了魏宏远骤然阴沉的脸上!
“李……李小姐?”魏宏庆声音干涩嘶哑,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与海宁这个小地方格格不入、却又带着强大压迫感的女人。
他认识她!至真园的老板娘!宝总身边那个深不可测的女人!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宝总……宝总让她来的?!
“李小姐?您……您是?”继母茫然地看着李李,又看看儿子,不知所措。
魏宏远则迅速收敛了脸上的震惊,换上一副警惕而略带敌意的表情:“这位女士,请问您是?这是我们魏家的家事,外人恐怕不便插手吧?”
李李看都没看魏宏远一眼,仿佛他只是一团空气。她的目光依旧锁定在魏宏庆身上,声音清冷,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魏老板,宝总让我带句话给你。”
宝总!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再次在走廊里炸响!海宁的亲戚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魏宏远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宝总!上海滩的宝总!他的手……竟然伸到了海宁?!
“宝总……宝总说什么?”魏宏庆的心脏狂跳,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是警告?是催债?还是……一线生机?
李李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巧精致的鳄鱼皮手包里,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便签纸。纸张是和平饭店特制的烫金信纸,散发着淡淡的雪茄香气。她将纸递给魏宏庆,动作优雅而疏离。
魏宏庆颤抖着手接过。展开信纸,上面是几行遒劲有力、力透纸背的钢笔字迹——正是宝总的手笔!
“宏庆:
今天的太阳晒不到明天的衣裳,时间决定一切。
人总要赶一头,要么走要么留,唯独不好后悔。
出人头地就是被人教训的过程。
目标从不遥远,一步步一天天,全力以赴,剩下的交给时间。
——宝”
没有落款日期。只有这寥寥数语,却如同黑夜中的灯塔,瞬间刺破了魏宏庆心中厚重的迷雾和绝望!
“今天的太阳晒不到明天的衣裳,时间决定一切。” —— 眼前的困境(父亲的病、厂子的危机、堂哥的算计)如同今天的太阳,再炙热也解决不了明天的问题。时间,才是最终的决定者!不要被眼前的绝境压垮!
“人总要赶一头,要么走要么留,唯独不好后悔。” —— 是走(卖掉厂子,逃避责任)?还是留(扛起担子,面对一切)?必须做出选择!但无论选哪条路,都不要让自己后悔!
“出人头地就是被人教训的过程。” —— 成功?哪有什么一帆风顺!都是在一次次跌倒、一次次被人教训(包括宝总自己的教训)中爬起来的!他现在经历的,就是这“教训”的一部分!
“目标从不遥远,一步步一天天,全力以赴,剩下的交给时间。”—— 目标(救厂、还债、重新做人)看似遥不可及,但只要一步步走,一天天熬,全力以赴去做!时间……会给出答案!
这哪里是催债?这分明是……点醒!是开解!是……指明方向!宝总……他……他是在告诉他,不要放弃!不要被眼前的绝境吓倒!要扛起来!要一步步走!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混合着巨大的酸楚和感激,瞬间冲垮了魏宏庆心中的冰墙!他紧紧攥着那张薄薄的纸,仿佛攥住了救命稻草!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宝总……他……他懂!他懂他的绝望!他懂他的挣扎!他更懂……他心底深处那点不甘和……想扛起来的念头!
“李小姐……宝总……宝总他……”魏宏庆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
李李看着他泪流满面的样子,眼神依旧冰冷,但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波动。她没有回应魏宏庆的感激,而是将目光转向一旁脸色铁青的魏宏远和老王会计,声音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寒意:
“魏老板,宝总还让我提醒你一句:做生意,眼睛要亮,耳朵要灵。有些‘热心人’,未必安好心。有些‘死局’,未必是真的死局。海宁皮革厂……根基还在,牌子还在。只要根没烂,牌子没倒,就有翻身的本钱。至于那些……急着想把它当‘债’抵出去的……”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扫过魏宏远和老王会计瞬间变得僵硬的脸,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怕是……早就盘算着,怎么把它低价吞进自己肚子里了吧?”
轰——!
如同平地惊雷!
魏宏远和老王会计的脸色瞬间煞白!尤其是老王会计,额头上瞬间冒出了豆大的汗珠,眼神躲闪,不敢与李李对视!
“李小姐!侬……侬什么意思?!”魏宏远强作镇定,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侬这是污蔑!诽谤!我们都是为了厂子好!为了二叔好!”
“为了厂子好?”李李嗤笑一声,声音清冷,“苏州金老板?服装公司?想做皮装线?魏老板,侬调查过这位金老板的背景吗?侬知道他和谁关系密切吗?”
她目光转向老王会计,眼神如同冰冷的探针:“王会计,侬是老臣子了。厂里的账,侬最清楚。那些快到期的贷款……真的都是厂子经营不善欠下的?还是……有人挪用了资金,填了别的窟窿?设备租赁公司的租金……真的付不起了?还是……有人故意拖着不付,等着法院查封,好压价?”
老王会计浑身一哆嗦,嘴唇哆嗦着:“我……我……”
“还有,”李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那份最新的资产负债表!净资产负数?谁做的审计?数据来源可靠吗?有没有……人为做亏的嫌疑?魏宏远!侬急着要把厂子卖给一个名不见经传、却偏偏对海宁皮革厂‘情有独钟’的苏州小老板!价格还压得那么低!侬是真想救厂?还是……想趁火打劫,把它变成侬的囊中之物?!”
李李的每一句话,都如同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刺向魏宏远和老王会计的要害!她显然是有备而来!掌握了关键的信息!
“侬……侬血口喷人!”魏宏远彻底慌了,脸色涨红,指着李李,“侬一个外人!凭什么在这里指手画脚!侬有什么证据?!”
“证据?”李李嘴角的冷笑更甚,“需要我请上海滩最好的会计师事务所来海宁,把厂子近三年的账本从头到尾、一笔一笔地查清楚吗?需要我请宝隆贸易的法务团队,好好查查那位苏州金老板的底细吗?看看他背后……到底站着谁?!”
“宝隆贸易”四个字,如同泰山压顶!魏宏远瞬间哑火!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他当然知道宝隆贸易的能量!更知道宝总的手段!如果真查……他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根本经不起查!
老王会计更是吓得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他猛地看向魏宏远,眼神充满了恐惧和哀求:“宏远……宏远……我……我……”
“闭嘴!”魏宏远厉声呵斥,但声音已经明显底气不足,带着一丝色厉内荏的颤抖。
走廊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反转惊呆了!继母和其他亲戚难以置信地看着魏宏远和老王会计,眼神中充满了震惊、愤怒和……被欺骗的屈辱!
魏宏庆更是如同醍醐灌顶!他死死盯着魏宏远那张因阴谋败露而扭曲的脸,再想起之前他那些“语重心长”的劝说和“唯一活路”的论调,一股巨大的愤怒和寒意瞬间席卷全身!原来如此!原来这一切!父亲病倒可能是意外,但厂子的“濒死”状态,根本就是堂哥和老王会计联手做的局!他们想利用父亲的病危和自己的无能,逼自己签字卖厂!然后……低价吃进!或者……从中渔利!
“魏宏远!侬个畜生!”魏宏庆猛地爆发出一声怒吼!他双眼赤红,如同被激怒的野兽,一步冲到魏宏远面前,揪住他的衣领!“侬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我爸对侬不薄!侬竟然……竟然想吞掉魏家的厂子!侬还是人吗?!”
“宏庆!侬……侬别听她胡说!她……她挑拨离间!”魏宏远奋力挣扎,脸色惨白。
“挑拨离间?”李李冷冷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魏老板,宝总让我转告你:债,一分不会少。但厂子,是侬魏家的根。根在,牌子在,人就在。根没了,牌子倒了,人……也就真没了。路怎么走,侬自己选。”
她说完,不再看混乱的场面,转身,对身后的保镖微微颔首。保镖立刻上前一步,隔开了情绪激动的魏宏庆和狼狈不堪的魏宏远。
“李小姐!李小姐!谢谢侬!谢谢宝总!”魏宏庆松开魏宏远,对着李李的背影,深深鞠躬,声音哽咽而充满感激!他知道,宝总和李李,不仅点醒了他,更是在最关键的时刻,替他撕开了阴谋的伪装,保住了魏家的根!
李李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好自为之。”随即,在保镖的护卫下,如同来时一般,优雅而从容地离开了医院走廊,留下身后一片混乱和震惊。
走廊里,魏宏远和老王会计如同斗败的公鸡,面如死灰,在亲戚们愤怒和鄙夷的目光中,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继母扑到魏宏庆身边,又哭又笑:“宏庆!宏庆!厂子……厂子保住了!保住了!”
魏宏庆紧紧攥着宝总那张便签纸,如同攥着无上至宝!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眼神从未如此坚定和清明!
他走到老王会计面前,声音冰冷:“王会计,厂子的账本,钥匙,公章,所有东西,明天一早,送到我办公室。少一样……后果自负!”
老王会计浑身一哆嗦,连连点头:“是……是……宏庆……我……我……”
“还有你,宏远哥,”魏宏庆转向面如死灰的魏宏远,眼神锐利如刀,“从今天起,厂子里的事,不用侬操心了。侬……好自为之!”
他不再理会这两人,转身对继母和其他亲戚说:“妈,各位叔伯,麻烦侬们先照顾我爸。厂子里的事……交给我!我……去想办法!”
说完,他不再停留,大步流星地走向重症监护病房的方向。他要去看看父亲!他要告诉父亲,魏家的根,他守住了!魏家的牌子,他扛起来了!
深夜。重症监护病房外。
魏宏庆独自一人坐在冰冷的塑料椅上。父亲依旧昏迷,但医生说生命体征暂时稳定。他隔着玻璃窗,看着病床上那个曾经叱咤风云、如今却脆弱不堪的老人,心中百感交集。
他掏出宝总那张便签纸,借着走廊昏暗的灯光,一遍又一遍地读着那几行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颗定心丸,一颗指路星。
“今天的太阳晒不到明天的衣裳,时间决定一切。” —— 父亲的病需要时间恢复,厂子的危机需要时间化解。急不得!不能自乱阵脚!
“人总要赶一头,要么走要么留,唯独不好后悔。” —— 他选择了留!选择了扛!这条路再难,他也要走下去!绝不后悔!
“出人头地就是被人教训的过程。” —— 他已经被教训得够惨了!宝总、汪明珠、玲子、李李……都在教训他!这些教训,他认!他吃!
“目标从不遥远,一步步一天天,全力以赴,剩下的交给时间。” —— 目标是什么?救活厂子!还清债务!重新做人!一步步来!一天天熬!拼尽全力!剩下的……交给老天爷!
他将便签纸小心翼翼地折好,贴身放进口袋。仿佛那是一件护身符。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夜色深沉,但东方天际,已经隐隐透出一抹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他掏出手机,拨通了玲子家宴的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传来菱红带着睡意的、不耐烦的声音:“喂?谁啊?大半夜的!”
“菱红姐,是我,宏庆。”魏宏庆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异常坚定,“我爸……暂时稳定了。厂子……保住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菱红的声音清醒了些:“哦……那……那蛮好。侬……侬啥时候回来?”
“暂时……还回不去。”魏宏庆深吸一口气,“厂子这边……烂摊子太大。我得……留下来收拾。”
“哦……”菱红的声音听不出情绪,“那……侬欠宝总的钞票呢?侬玲子姐替侬担的‘一点’呢?”
“菱红姐,”魏宏庆的声音低沉而郑重,“麻烦侬告诉玲子姐:债,我魏宏庆记在心里!一分不会少!厂子在,牌子在,我魏宏庆……就还在!等我……把厂子救活了!把该清的债清了!我一定……回上海!回玲子家宴!继续送我的外卖!欠玲子姐的恩情……我拿命还!”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魏宏庆能听到菱红粗重的呼吸声。半晌,菱红才闷闷地“嗯”了一声:“晓得了!侬……侬自家当心点!别……别又被人坑了!”说完,“啪”地挂了电话。
魏宏庆听着电话里的忙音,嘴角却勾起一抹苦涩却坚定的笑容。菱红姐……还是刀子嘴豆腐心。
他收起手机,再次望向窗外。天边,那抹鱼肚白渐渐扩散,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黑暗正在退去,黎明即将到来。
他拿出宝总的便签纸,最后看了一眼那句“目标从不遥远,一步步一天天,全力以赴,剩下的交给时间。”,然后,将它紧紧贴在胸口。
路,还很长。很艰难。但他知道,该怎么走了。
他不再是那个只会逃避、只会做梦的“皮革小王子”。他是魏宏庆。是海宁皮革厂最后的守护者。是背负着巨债却决心重新做人的男人。
他转身,走向重症监护病房的玻璃窗,对着里面昏迷的父亲,低声而坚定地说:“爸……侬放心。厂子……我守住了。接下来……看我的。”
晨曦微露,透过窗户,洒在魏宏庆疲惫却挺直的脊背上,也照亮了他眼中那簇重新燃起的、名为“责任”与“希望”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