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5月2日,晚上11点27分。敦煌研究院的年轻研究员李明,独自一人坐在第220窟的监测室里,盯着屏幕上跳动的数据。
这是他连续第三晚值班。五月的敦煌,白天炎热,夜晚却带着戈壁滩特有的寒意。监测室是石窟旁临时搭建的活动板房,夜里总能听到风卷着沙粒打在钢板上的沙沙声,像无数细小的爪子在挠门。
220窟是特窟中的特窟,以保存完好的初唐壁画和精美绝伦的阿弥陀经变画闻名于世。为了监测窟内微环境,研究院在这里安装了最先进的设备,包括一台高灵敏度红外摄像头,就安置在窟内着名的“灯轮”壁画下方。
所谓“灯轮”,是壁画中描绘的西方极乐世界里的灯树,层层叠叠,绽放着代表佛法光辉的火焰。壁画上的灯轮瑰丽非凡,色彩历经千年依旧绚烂。
李明打了个哈欠,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夜班总是枯燥的,除了定时记录数据,就是对着四个监控画面发呆——三个窟内不同角度,一个窟外。一切如常,只有摄像头偶尔自动对焦时发出的轻微“滋滋”声。
他拿起保温杯,想喝口热水驱散寒意。就在这时,主屏幕上,正对着灯轮壁画的那个画面,极其轻微地闪烁了一下。
不是信号干扰那种雪花,更像是……光线本身荡漾了一下。
李明放下杯子,凑近屏幕。画面恢复正常,石窟在幽暗的辅助灯光下静谧无比,壁画上的佛菩萨们姿态依旧,宝相庄严。
“眼花了?”他嘀咕着,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坐姿。
可能是连日的疲惫让他产生了错觉。他靠在椅背上,准备闭目养神几分钟。
然而,他刚合上眼,一阵极其细微,却又无法忽视的声音,透过监测室薄薄的门板,钻进了他的耳朵。
那声音来自隔壁的220窟。
不是风声。风声是呼啸的,散乱的。
这声音,带着某种……规律。
像是很多很多双脚,在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绕着圈子行走。
沙……沙……沙……
步伐很轻,很密,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但又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持续性。
李明的睡意瞬间一扫而空,后背窜起一股凉气。他猛地坐直身体,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他首先想到的是有人潜入!但立刻又被自己否定。220窟入口有双重防盗门,需要双重权限才能打开,而且一旦非正常开启,警报会立刻响起。此刻,窟外摄像头画面里,厚重的防盗门紧闭着,门口的空地空无一人,只有清冷的月光洒在地上。
可那脚步声,却越来越清晰。
沙……沙……沙……
它不是在窟外,它确确实实,是从石窟内部传出来的!
李明感到喉咙发紧,他强迫自己冷静,目光死死锁住主屏幕——那个正对灯轮壁画的监控画面。
画面一切正常。石窟内空无一人,只有壁画静静矗立。
但脚步声还在继续,甚至……更响了。仿佛那支看不见的队伍,正在加速。
一股冰冷的恐惧攫住了李明。他颤抖着手,切换着其他几个窟内摄像头的角度。东壁、西壁、甬道……所有画面都显示,石窟内空荡荡的,除了他和这些冰冷的机器,本应再无任何活物。
视觉与听觉发生了致命的矛盾。他的眼睛告诉他那里什么都没有,但他的耳朵,那越来越清晰的摩擦声,却像冰冷的锥子,一下下凿击着他的理智。
就在这时,主屏幕的画面,再次发生了变化。
不是闪烁。是壁画本身!
壁画上,那棵巨大的、华丽的灯轮,上面描绘的几十盏灯焰,毫无征兆地,同时亮了一下!
不是反射灯光的那种亮,而是……仿佛它们自身在那一瞬间被点燃了,发出了温暖、跳跃的,真正的光芒!
光芒是短暂的,只有半秒都不到,屏幕就恢复了原样。
李明张大了嘴,呼吸停滞,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死死盯着屏幕,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严重的幻觉。
紧接着,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那“沙沙”的脚步声陡然停止。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的声音。
是木头转动时,发出的、沉闷而古老的“嘎吱……嘎吱……”声。
缓慢,沉重,带着一种不堪重负的摩擦感。
这声音的来源,同样清晰无误——来自石窟内部,来自壁画的方向!
李明感到一股尿意汹涌而来,他拼命夹紧双腿,才没有失禁。他的眼球因为恐惧而充血,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他紧紧抓住桌沿,指甲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的目光,无法从主屏幕上移开。
屏幕上,壁画依旧静止。
但那“嘎吱……嘎吱……”的轴转动声,却持续不断地传来,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仿佛那画中巨大无比的灯轮,正在某种无形力量的推动下,开始……缓缓旋转!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那是画!是平面的壁画!是矿物质颜料涂抹在崖壁上的图像!
它怎么可能会转动?!
然而,那声音不容置疑。它充斥了整个监测室,甚至盖过了门外呼啸的风声。它不仅仅是声音,李明甚至能感觉到一股无形的、沉重的压力,伴随着那“嘎吱”声,一下下敲击着他的鼓膜和心脏。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四肢,让他动弹不得。他想喊,喉咙却像被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漏气声。
就在这时,监测室里的灯,啪的一声,熄灭了。
不是跳闸,不是短路。是那种非常干脆利落的,彻底的熄灭。
电脑屏幕也瞬间黑屏。
整个活动板房,陷入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绝对的黑暗。
只有那来自隔壁石窟的、灯轮转动的“嘎吱”声,更加清晰地、毫无阻碍地涌了进来,将他彻底淹没。
李明的大脑一片空白,极致的恐惧让他几乎窒息。他蜷缩在椅子上,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在绝对的黑暗和那诡异的声响中,他的其他感官被放大到了极致。
他闻到了一股味道。
一股陌生的,绝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气味。
不是戈壁的尘土味,不是活动板房的铁锈味,也不是电脑设备的塑料味。
那是一股……浓郁的、甜腻的、仿佛无数种香料和油脂混合在一起燃烧后,散发出的……古老的香火气。
这气味不知从何而来,却无比真实,越来越浓,几乎要凝成实质,钻进他的每一个毛孔。
“嘎吱……嘎吱……”
灯轮转动的声音还在继续,似乎永无止境。
黑暗中,李明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
不是听到,不是闻到,而是……感觉到。
他感觉到,就在这片禁锢他的黑暗之外,在仅一墙之隔的220窟内,空间正在被扭曲。那面描绘着极乐世界和旋转灯轮的墙壁,仿佛活了过来,正在向外……“渗透”着什么。
他不敢动,不敢呼吸,甚至不敢思考。时间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也许是几个小时。
那持续不断的“嘎吱”声,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
香火气也开始慢慢变淡,最终消散无踪。
监测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又过了仿佛一个世纪,桌上的电脑屏幕,“嗡”的一声,自动亮了起来。室内的灯也啪的一声恢复了照明。
一切似乎都恢复了正常。
李明像一滩烂泥一样从椅子上滑落到地面,浑身被冷汗浸透,裤裆处一片湿热骚臭。他终究还是没能控制住膀胱。
他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席卷全身。
是幻觉吗?是噩梦吗?还是设备故障?
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爬了起来,目光惶惑地看向已经恢复正常的电脑屏幕。
四个监控画面清晰稳定。
窟外,月光依旧。
窟内,东壁、西壁、甬道……一切如常。
他的目光,最后落回到主屏幕——那个正对灯轮壁画的画面上。
壁画依旧,佛国盛会,伎乐飞天,灯轮璀璨……仿佛千百年来从未改变。
李明长长地、颤抖地吁出一口气。果然是太累了,产生幻觉了……
这个念头刚刚升起,就凝固在了他的脑海里。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一股比刚才所有经历加起来还要冰冷彻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和思维。
他看到了。
在主屏幕的画面里,在那静止的、瑰丽的灯轮壁画下方,石窟平整的、空无一物的地面上……
多出来了一些东西。
那不是灰尘,不是杂物。
那是几十个,密密麻麻,围绕着壁画上灯轮所在位置,形成的……脚印!
不是现代鞋子的脚印,那形状模糊,带着某种旋转拖曳的痕迹,仿佛赤足沾满了香灰,围绕着一个中心点,不知疲倦地行走、旋转了无数圈后,留下的印记。
这些脚印,在监控摄像头高清的画面里,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
李明再也无法承受,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连滚爬爬地冲出监测室,疯了一样逃离了这片被诅咒的区域。
……
故事,并没有结束。
自那晚之后,李明就病倒了,高烧不退,胡话连连,总是在梦中惊恐地大叫“轮子!轮子在转!”
研究院方面对外宣称是李研究员工作劳累过度,加上夜间着凉,需要静养。但对于那晚的事件,内部却讳莫如深。监测设备被彻底检查,一切正常。220窟内部也被仔细勘查,地面光洁如新,根本没有所谓的“香灰脚印”。
一切似乎都证明,那只是李明的一场噩梦。
直到三个月后,研究院对220窟进行一次例行的数字扫描存档。
在利用多光谱成像技术拍摄的一组高清照片中,一位资深研究员无意间发现了一个难以解释的细节。
在那张正对灯轮壁画的扫描图上,通过某种特定波段的光线增强处理后,可以隐约看到,在壁画前方的空气中——注意,是空气中,并非墙壁表面——悬浮着一些极其淡薄的、扭曲的、半透明的影响。
那影响的轮廓,像极了……一个巨大无比的、正在缓缓旋转的、层层叠叠的……
灯轮的影子。
而更令人不寒而栗的是,在数字图像处理软件中,将这些淡薄的影响进行轨迹分析和模拟还原后,得出的结论是:
这个悬浮在空中的、虚幻的灯轮影子的旋转速度、方向,甚至那古老轴承发出的“嘎吱”声的频率,都与敦煌遗书中某卷记载某种失传古老祭祀仪轨的文献里,所描述的“轮回灯”的运作方式……
完全一致。
据说,那卷文献的最后一页,用朱砂写着一段小字,像是一句警告,也像是一句谶语:
“灯轮转,影现世,非佛国之路,乃幽冥之途。慎之,慎之。”
从此以后,研究院出台了一条不成文的规定:220窟,日落之后,严禁任何人员单独滞留。
而每个深夜路过那片区域的人,有时还是会隐约听到,从那扇厚重的防盗门背后,传来极其细微的、仿佛无数人绕行、又仿佛巨大木轮转动的……
沙沙声与嘎吱声。
当你独自一人,在深夜置身于绝对安静的环境时,不妨侧耳倾听。
也许,你听到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心跳。
还有那来自壁画深处,跨越了千年时光,依旧执着旋转不停的……
轮回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