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溪村的“哭声记事”如同一场燎原的野火,迅速席卷了周边的三十六村。
家家户户皆以哭为德,村村寨寨皆设“哭堂”“哀课”。
一时间,整个涪水两岸,哭声震天,仿佛要将天穹都哭出一道裂缝。
孩子们不再比谁的弹弓打得准,而是比谁能连续抽泣一个时辰;女人们不再聊家长里短,而是交流着如何哭得更真切、更持久。
功德榜上,用朱砂写的名字触目惊心,后面跟着的,是他们用眼泪换来的虚妄荣光。
然而,这喧嚣的盛景只维持了短短半月,便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女医堂的急报雪片般飞来:沙盘村、青石沟、白马渡……足足七个村落,竟再次出现了“静疫”的征兆!
村民们依旧在哭,脸上挂着悲痛的表情,嘴角咧到耳根,可眼眶里却干涸得挤不出一滴泪。
他们的笑容僵硬得如同木雕泥塑,哭声也变得单调而机械,像是被无形的线操控的木偶。
医者切脉,只觉脉象浮乱如滚珠,神气却枯槁得宛如风中残烛。
是夜,涪水滩上,寒气砭骨。
盲童阿九将耳朵紧紧贴在冰冷的鹅卵石上,一动不动。
他的听觉早已超越常人,能捕捉到百里之内最细微的声响。
此刻,他听到的不再是此前那种死寂的心跳,而是一种更加诡异的节律——咚,咚,咚……像是有人在用木槌敲击一面绷得过紧的破鼓,每一声都精准无比,却毫无生命的弹性,僵硬得令人心头发寒。
他缓缓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喃喃自语:“不是病回来了……是‘治’病的人,把药当成了刑。”
山中,雾气缭绕。
程高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涪翁常年垂钓的礁石三丈之外,他没有再靠近,仿佛那三丈的距离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
他弯下腰,将一束枯草轻轻置于石缝之中。
那草茎被他用奇特的手法编成了一个“井”字,井口之内,夹着半片被水浸透的《心火录》残页。
墨迹早已晕开,唯有书页一角,一个龙飞凤舞的“执”字,依旧顽固地显露着轮廓。
涪翁眼皮都未抬一下,只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那束枯草,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诮:“他们开始拜哭声如拜神了?”
程高没有回答,他的身影在山风中渐渐变淡,如同清晨的薄雾,了无痕迹地消散。
江风吹过,涪翁手中的钓竿猛地一甩,鱼线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无声地没入江心。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前方自语:“你走你的影路,我钓我的哑鱼——可这天下,真就没人听见,‘治’字也能杀人?”
三日后,盲童阿九独自跋涉二十里,来到了涪翁的草庐前。
他没有敲门,也没有出声,只是在门前那片沾满露水的青石板上,端正地跪坐下来。
一日,两日,三日。
他不言不语,不动如山,仿佛要与这草庐融为一体。
第四日凌晨,天色将明未明,草庐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涪翁端着一盆洗脸水,看也不看门外,随手便要泼出。
然而,那水线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竟堪堪停在了阿九的膝前,一滴都未曾沾湿他的衣衫。
阿九缓缓仰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瞳仿佛能映出涪翁冷硬的轮廓。
“他们都说您是‘针祖’,可我读过的《针歌》里,从没有一个‘祖’字。”他的声音清亮而平静,“现在,人人都想被您救,可没有一个人,想自己醒过来。”
涪翁拄着一根打磨得光滑的竹杖,冷笑道:“那你来做什么?求我再去扎一针,让他们哭得更响亮点?”
阿九摇了摇头,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恳求:“不,我求您……别扎。”
话音落下的瞬间,涪翁那双浑浊的老眼里,陡然爆出一道精光。
他瞳孔微缩,手中的竹杖轻轻抬起,杖尖不偏不倚,点在了阿九的眉心。
那触感冰凉,却仿佛有一股热流,瞬间贯通了阿九的四肢百骸。
“好。”涪翁的声音低沉而有力,“那你替我去看看——谁在装病?谁在借病?谁,又把那救命的‘心火’,当成了贡品在烧?”
涪翁终究还是亲自下山了。
他换上一身破旧的蓑衣,戴着一顶能遮住大半张脸的斗笠,悄无声息地混进了沙盘村轮值的队伍里。
村中的景象让他心头愈发冰冷。
祠堂前立着一块巨大的“哭功榜”,上面用红漆写着密密麻麻的名字。
一个七八岁的孩童,只要能当众哭满一个时辰,就能从村正手里换走半碗糙米。
而那些卧床不起的病患,若是哭不出声,或是哭得不够悲切,便会被家人邻里斥为“忘恩负义”,连基本的汤药都会被克扣。
他冷眼旁观了三日。
第三天夜里,他发现村西头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妇,正借着月光,偷偷在墙角挖野菜根充饥。
可就是这个老妇,白日里在“哭堂”前,却是哭得最久、最撕心裂肺的一个。
涪翁悄然走近,轻声问她为何。
老妇浑身一颤,转过头,泪水终于决堤而下,却是无声的哽咽:“我不哭……我儿子,他就领不到续命的药啊……”
涪翁沉默了。
他没有亮出身份,更没有取出针囊。
在天亮前,他只在村口那口老井的井沿石上,用指甲深深地刻下了八个字:“哭为何?为病?为米?”
做完这一切,他拂袖而去,自始至终,未见一人,未执一针。
涪翁离开的第二天,盲童阿九便遵其意,来到了沙盘村。
他没有去拜访村正,也没有去安慰病人,而是径直走到了村中央那座用来看戏的高台上。
在全村人惊愕的注视下,他举起手中的竹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敲响了挂在台柱上的那面铜锣!
“当——!”
一声巨响,尖锐刺耳,如裂长空。
那声音仿佛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瞬间压过了所有人的哭嚎。
喧嚣的村庄,刹那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茫然地望着台上那个瘦弱的盲童。
阿九拄着竹杖,面向众人,高声问道:“你们哭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一片死寂。
没有人回答。
这个问题太简单,又太复杂。
他们只知道要哭,却早已忘了为何而哭。
许久,人群中一个十来岁的少年,突然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带着哭腔喊道:“我想……我不想再哭了!”
这一声,像是点燃了引线。
压抑已久的情绪瞬间爆发,许多人默默地低下了头。
阿九点了点头,声音不大,却传遍了整个村庄:“好。那从今天起,不准哭——除非,你是真的想哭。”他深吸一口气,宣布了新的规矩,“心火堂关门七日。这七日内,谁在人前哭,罚他去开垦村后的荒田一亩!”
此令一出,满村哗然。
但看着台上神情坚定的阿九,和那不知何时已变得清明的空气,竟无人反驳。
七日之后,村中再无一人公开啼哭。
只有三个人,在自家的田埂上,或是在亲人的床前,悄然落下了眼泪。
但那泪水之后,他们的脸上都露出了久违的释然。
整个沙盘村的气息,仿佛被一场春雨洗涤过,渐渐活络起来,村民们的脉象,也奇迹般地重归平和安宁。
涪翁站在涪水对岸的高崖上,远远望着沙盘村升起的袅袅炊烟。
那里再也没有了整齐划一的哭嚎,取而代之的,是孩童的笑闹和犬吠鸡鸣。
他忽然感觉心口一阵微热,低头看去,只见自己胸口那枚唯有他自己能看见的传承印记,竟悄然浮现出了一行新的纹路。
那是一句《针经·破执篇》的残句:“医者不救病,唯破执;针非刺肉,乃刺妄。”
涪翁先是一怔,随即仰天大笑起来,笑声豪迈,震得山谷回响不绝:“哈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收徒不在于拜师学艺,而在于破我之妄念!”
笑声落下的那一刻,江面倒影之中,似乎出现了一幅奇特的景象。
盲童阿九、沙盘村的老妇、那个第一个喊出心声的少年……他们每个人的手中,都仿佛执着一根无形之针。
那针尖所指,并非人体的穴位经脉,而是每个人心底深处,那根因恐惧、因贪婪、因盲从而绷得死紧的弦。
风起,弦断。
无声,如针落。
沙盘村的苦禁在第八日清晨便解除了。
半月之后,村庄彻底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这日午后,阳光和煦,那位曾靠哭声为儿子换药的老妇人,正坐在自家门口的石墩上,一边纳着鞋底,一边嘴里哼着不成调的乡野小曲。
那曲调轻快,带着劫后余生的安逸。
然而,她对门的邻居端着一盆水出来,看到哼着曲的她,脸色骤然一变,眼神里掠过一丝尖锐的惊恐。
他像是看到了什么不祥之物,二话不说,猛地将水泼在地上,转身冲回屋里,“砰”地一声,死死关上了大门。
老妇人纳鞋底的手一僵,嘴里的哼唱也戛然而止。
她茫然地望着那扇紧闭的木门,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却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那片刻的死寂,比当初瘟疫蔓延时,更加令人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