涪水滩的夜比往日更沉。
李柱国踩着被江潮打湿的卵石往前走，腰间传承印的热度透过粗布衫烙在皮肤上。
王二狗攥着他的衣袖，指节发白，药囊里的艾草香混着江水腥气钻进鼻腔——这是他连夜翻出的陈年老药，特意挑了治心悸的远志、宁神的茯神塞进去。
师父，少年的声音发颤，您说那影子...真是您心里的...
李柱国停下脚步。
月光在江面上碎成银鳞，滩涂尽头的老柳树下，一道人影正倚着树干。
风卷着芦苇叶沙沙响。
那影子直起身子，一步步走近。
王二狗的药囊掉在地上——月光漫过对方眉眼时，他看清了：宽檐斗笠下的面容，与师父分毫不差，只是左眼角多了道暗红纹路，像道凝固的血痕。
李柱国，黑影的声音像刮过瓦罐的竹片，你总说医道该悬壶济世，可当年在长乐宫，你若肯给那位咳血的贵妃扎那三针...他指尖划过自己喉结，太医令便不会参你抗旨轻君，天禄阁的医典便不会被当作付之一炬，你的《针经》残稿，也不会被烧得只剩半页《九针论》。
李柱国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想起那个雪夜，贵妃卧在金丝楠木榻上，咳得血沫子溅在明黄锦被上。
太医院的老医正抹着汗说逆针术引血归经，他却盯着贵妃脖颈处凸起的青紫色脉络——那是长期服用朱砂安神丸的毒疹。用针必死。他把银针收进木匣，该停的是那些骗人的丹药，不是血脉。
所以你毁了医典？黑影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他自己都陌生的尖锐，你以为拒了权贵，就能保医道清白？
可你看看现在——他抬手一挥，滩涂四周腾起黑雾。
王二狗惊呼一声。
他看见师父年轻时的影子站在朱漆宫门里，被两个带刀侍卫架着往外拖；看见雕梁画栋的楼阁突然窜起大火，一卷卷竹简在火里蜷成黑蝶；最清晰的是那口青铜书箱，箱盖半开，露出半截写着二字的绢帛，下一秒就被火舌吞没。
呕——少年捂着胸口踉跄后退，胃里翻涌着说不出的憋闷，像是有人攥住他的心肺在往泥里按。
他想喊师父，可喉咙像塞了团湿棉花，只能发出细碎的呜咽。
李柱国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震得耳膜生疼——这是心魔在啃噬心神的征兆。
太素说过，心障最善引动执念，他当年的不甘、悔恨、自责，此刻全变成了刺向心口的针。
神门。他咬着牙，指尖的银针地扎进腕间神门穴。
刺痛顺着手臂窜上脑门，眼前的幻象晃了晃，却未消散。
黑影的笑声更近了，呼吸声就在耳畔：承认吧，你根本护不住医道。
收个傻徒弟又如何？
他连自己都保不住，拿什么接你的衣钵？
王二狗突然觉得压在胸口的手松了些。
他抬头，看见师父单膝跪地，另一只手正用银针在泥地上画符——针锋过处，泥土泛出淡青色微光，像条发光的绳子，把他圈在中间。镇心符。李柱国的声音哑得厉害，守住这个圈，别出来。
黑影的指尖几乎要碰到李柱国的鼻尖：你以为画几道符就能挡我？
当年天禄阁烧的时候，你也是这样无能为力——
住口！李柱国猛一甩袖，十二枚银针从袖中激射而出。
最亮的那枚封窍针擦着黑影耳际钉进树干，震得老柳树簌簌落叶。
黑影的身形晃了晃，脸上的讥讽淡了些：怎么？
要对自己动杀招了？
你不是我。李柱国撑着地面站起，衣襟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我救贵妃，是救她的命；拒权贵，是护医道的魂。
你不过是我心里那团悔火，烧了十年，该灭了。
他屈指一弹，钉在树干上的封窍针突然发出嗡鸣。
黑影的脚步顿住，脖颈处浮现出一个小红点——正是风池穴的位置。
他低头盯着那点，忽然发出刺耳的尖笑：好个封窍针...你当这就能困我？
话音未落，黑影的身形开始扭曲。
王二狗瞪大眼睛，看见师父的影子正从地面爬起来，与空中的黑影重叠成一个半透明的人形。
封窍针地断成两截，黑影的手已经掐上了李柱国的脖子。
师父！王二狗扑向圈外，却被淡青色光壁弹了回来。
他摸到怀里的药囊，颤抖着掏出把晒干的远志，不管不顾地砸向黑影——药末纷飞间，黑影的手臂出现裂痕，像块快碎的瓷。
李柱国的喉间发出闷响。
他望着黑影眼底翻涌的暗红，突然想起传承印上的那句话：医道之难，不在外侮，在本心。他反手扣住黑影的手腕，另一只手的银针精准刺入自己穴——那是治心疾的要穴。
刺痛让他的意识清明几分。
他看见黑影眼底闪过一丝慌乱，那是属于他自己的慌乱，十年前在火场里的慌乱。你输了。他低喝一声，将最后一枚银针扎进黑影的穴，因为我还有要守的人。
黑影发出一声哀鸣，身形如烟雾般消散。
王二狗冲过来扶住他，药囊里的药材撒了一地。
李柱国低头，看见自己掌心躺着半枚青铜印纹——传承印的纹路，比昨夜更清晰了些。
江风卷着湿意吹来。
李柱国望着江水中的倒影，忽然发现，那影子的眼睛里，有团火正在烧。
而在更远的江面上，有个模糊的黑影正从芦苇丛里浮出，嘴角勾着与方才如出一辙的讥讽笑意。
江潮突然拔高半尺，拍在卵石滩上的声响震得人耳骨发麻。
李柱国刚抹了把嘴角的血，便见那消散的黑影竟在五步外重新凝聚——左眼角的血痕更艳了，连衣袂都泛着暗红雾气，像团烧不尽的邪火。
师父！王二狗的手还攥着撒落的药材，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他看见黑影指尖凝出根泛黑的银针，形状竟与师父常用的一般无二，只是针身爬满蛛网似的裂纹，那针...那针是用您烧了的《针经》残页铸的！
李柱国的瞳孔骤缩。
十年前火场里，他正是抱着半卷《九针论》冲出天禄阁的，残页边缘焦黑的痕迹，此刻正一丝不差地复刻在黑影的针上。逆我者，当如残卷。黑影的声音里混着木料燃烧的噼啪声，黑针破空而来，直取他咽喉。
避无可避。
李柱国旋身侧躲，黑针擦着脖颈划过，在锁骨处烙下道焦痕。
他倒吸冷气，却见王二狗突然扑到他身前——少年怀里掉出个油布包，展开竟是半本用麻线装订的残卷，纸页边缘还沾着药渍：《诊脉法》！
我前日刚抄完的！
三焦之气，通则无碍。王二狗的声音发颤，却像根细针扎进混沌里，上焦如雾，中焦如沤，下焦如渎...师父说过，三焦是气机之枢！
黑影的黑针顿在半空。
李柱国望着少年发顶翘起的呆毛，突然想起三日前这小子蹲在灶前抄书，被烟呛得直咳嗽还不肯停的模样。三焦...他低念一声，喉间的腥甜突然散了，我竟忘了，医道从不是一人之术。
他反手从袖中抽出玄针——这枚针尾缀着青金石的细针，是他用三年时间温养的，针身已透出淡淡光晕。
玄针点向穴时，他感觉胸腔里有团火地炸开；再点，后腰的热流便顺着督脉冲上百会。
两股气在体内相撞，竟在他身周形成道半透明的屏障，将黑影的黑针震得嗡嗡作响。
不过是小儿把戏！黑影的脸扭曲起来，周身黑雾翻涌如沸。
李柱国却笑了，他看见王二狗还在念诵残卷，每念一句，屏障便亮一分——少年掌心的药渍、衣角的草屑、甚至睫毛上沾的药末，此刻都成了点燃气机的星火。
成败不在人言，在心。李柱国的声音突然清亮如钟。
他探手入怀，摸出枚裹着红布的银针——这是他五年前在江边救起濒死老妇时用的，针身因沾过太多生机，此刻正泛着暖金光泽。
他屈指一弹，黄针地扎进脚边卵石。
地动。
李柱国早察觉这涪水滩下埋着上古医阵——当年他夜钓时，曾见石缝里露出半块刻着二字的残碑。
此刻黄针入地，那些被江水冲刷得光滑的卵石突然裂开细缝，露出下面刻满医理铭文的青石板。
阵纹顺着针尾亮起，像条金色的蛇，缠上了黑影的脚踝。
你...你早布好了局！黑影的声音终于带上慌乱。
他想挣开阵纹，可每动一分，身上的暗红雾气便淡一分。
李柱国望着他逐渐透明的身形，突然想起十年前自己跪在火场里，看着最后半卷《针经》被烧时的绝望——原来最可怕的心魔，从来不是外来的，是自己不肯放过自己。
若你失败...我也将重生。黑影消散前的呢喃，像片羽毛轻轻落在李柱国心口。
他望着空中飘散的黑雾，忽然觉得那血痕般的纹路，像极了自己当年在残卷上画的批注。
师父？王二狗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衣袖。
李柱国低头，见丹炉里的《太素医经》残卷正自动翻页，新浮现的心正则术灵五个字，墨迹还带着湿气。
传承印在他腰间发烫，这次不是灼烧，倒像有只温暖的手在轻轻叩击——是那些被他救过的百姓，是王二狗连夜抄书的身影，是所有他护着的、正在延续的医道星火。
我赢了。李柱国对着江风轻声说，可话音未落，丹炉深处突然传来阵低沉的嗡鸣。
那声音像古钟初醒，又像有人在极深的地底下叹息，震得炉上的铜纹都微微颤动。
王二狗的药囊掉在地上。
他盯着丹炉，看见炉口飘出缕极淡的红雾——和黑影身上的雾气，颜色分毫不差。
李柱国望着那缕红雾，忽然笑了。
他弯腰拾起黄针，在掌心轻轻擦拭。
江风卷着芦苇叶掠过他的发梢，这次，他听见的不是过去的灰烬，而是未来的、无数双脚踩过医道的声音。
收拾药囊。他对王二狗说，声音里带着种释然的轻松，明日...该去拜访位老朋友了。
丹炉的嗡鸣还在继续，像首没唱完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