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柱国的脚步在左侧通道口顿住。
那声“渡人者,终将自渡”像一根细针扎进耳骨,尾音里混着极淡的蕲艾香——正是张仲言惯用的药囊味。
三十年前天禄阁大火时,张仲言为抢出半卷《黄帝内经》残页,被坍塌的梁木砸中,他亲手替老友合上眼睛,尸身就埋在长安东门外的槐树林里。
“师父?”王二狗攥紧他的衣袖,后颈寒毛根根竖起,“这声儿……咋跟戏班子唱鬼戏似的?”
李柱国喉结动了动,指尖抵住人中穴轻轻一按。
医道四境的玄针境让他五感敏锐如刃,那声音里的颤音、换气的节奏,分明是张仲言当年为《诊脉法》校注时,因肺痨咳血后特有的气音。
“非鬼。”他抽出袖中三寸清神针,银芒在指尖转了个弧,“是意念残留——人临终前执念太深,留在器物或空间里的残念。”
银针精准刺入耳后翳风穴,李柱国的瞳孔微微收缩。
原本断续的低语突然清晰如在耳畔:“脉浮滑者,风邪入络……寸关尺三部,当以针引阳经之气……”
“是《诊脉法》!”他猛地转身,承气针在掌心压出红痕,“当年我和张仲言在天禄阁校订的版本,他抄录的那半卷,我以为早被火烧了!”
王二狗的眼睛跟着亮起来。
这小半年跟着师父抄医典,他早把“脉浮滑”这句听出茧子了,此刻盯着越来越亮的通道深处,连后颈的凉意都忘了:“那……那咱们追上去?”
李柱国没答话,却已提步往前。
通道石壁上的苔藓突然泛起幽光,一行行金漆小字从石缝里钻出来,像活过来的游鱼,顺着两人脚边的青砖蜿蜒游走。
王二狗踉跄一步,差点踩上“寸口为脉之大会”几个字:“师父!这些字……在动!”
“活字阵。”李柱国的指尖划过石壁上流动的“风邪入络”四字,掌心的传承印突然发烫,“当年天禄阁藏典室就有这机关,用医理问答开启密道——看来张仲言把毕生心血都封在这里了。”
话音未落,整面石壁的文字突然凝固,最中央的“脉浮滑着,风邪入络”四字胀大如斗,在两人头顶投下金影。
王二狗下意识后退半步,撞在冰凉的石壁上:“这是要考咱们?”
“靠的是医道根基。”李柱国抱臂冷笑,眼底却浮起几分期待——当年他和张仲言为这句注解争了三天三夜,最后在竹简背面写满了批注。
此刻他偏头看向王二狗:“你且说说,风邪入络当如何治?”
王二狗的脑门儿瞬间冒出汗来。
他跟着师父学扎针才半年,平日背《汤液经》都磕磕绊绊,哪懂什么脉理?
可对上李柱国似笑非笑的眼神,他硬着头皮回忆:“师父说过……风邪属阳,得用辛温的药,像桂枝、防风?”
“不错。”李柱国屈指弹了下他额头,“但药入三分,针引七分——太阳经主表,风邪入络需刺风门、风池二穴,以赤针引阳气外行。”他话音刚落,石壁上的文字突然“簌簌”重组,“风邪入络”四字裂成金粉,露出后方一道半人高的石门,门内飘出若有若无的水雾,在地面积成镜面般的水洼。
王二狗凑过去看,水洼里映出两人的影子,却比寻常更清晰几分,连李柱国眼角的细纹都纤毫毕现。
他伸手去碰,指尖刚触到水面,水洼突然泛起涟漪,倒映的影子扭曲成模糊的人形,喉间发出类似叹息的气音。
李柱国的传承印在腰间灼得发烫。
他望着石门内漫起的薄雾,忽然想起张仲言临终前攥着他手腕说的话:“若有一日你寻到医道真髓……记得替我看看,那镜池里的花,开了没有。”
“走。”他踢了踢王二狗的鞋尖,承气针在指缝间转出银弧,“该见的,总要见上一见。”
石门内的水雾更浓了,镜面水洼里的倒影渐渐看不清模样,只余一片朦胧的白。
王二狗摸着墙跟在后面,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个踉跄——低头看时,脚边的青砖上刻着一行小字:“镜池照心,真者方渡。”
李柱国的脚步顿了顿。
他望着前方越来越浓的雾气,嘴角的狂意却更盛了几分。
管他是镜是幻,是心是魔——这天下敢拦他李柱国的,还没生出来呢。
雾气在石门内凝成一片混沌,李柱国的玄针境让他能辨出空气中浮动的艾草香里还裹着朱砂味——正是天禄阁古籍常用的防虫药。
王二狗的手指在石壁上摸索出一片凹陷,“咔嗒”轻响中,雾气突然被抽干似的退向两侧,露出中央一方青石板围成的水池。
水面平滑如镜,却映出李柱国从未见过的自己——三十年前的李柱国,束着黑玉冠,着玄色官服,腰间挂着宫廷医正的银鱼符,眉峰紧拧如刃,正盯着池边一块染血的绢帕。
“这是……”王二狗的声音发颤,手指几乎戳到水面,“师父,您当年这么俊?”
李柱国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记得那身官服,记得那日殿外梧桐叶砸在青瓦上的脆响。
镜中影像突然动了,抬手拾起绢帕,帕角金线绣着“淑宁”二字——正是汉成帝最宠的淑宁贵妃。
“若非你当初不肯救那贵妃,今日又岂会沦落至此?”年轻的李柱国开口,声音里裹着冰碴子,“你拒用虎狼药强吊她的命,她断气前骂你‘医道不通人情’;你护着《针经》残卷不肯献于新朝,如今只能缩在涪水滩当渔翁!”
王二狗下意识去拉李柱国的衣袖,却被他轻轻甩开。
李柱国望着镜中自己年轻的眉眼,喉间溢出一声低笑:“我救的是命,不是权。”他屈指弹出三寸清神针,银芒划破空气,“虎狼药吊的是帝王的面子,不是贵妃的命——她肺痨入络三年,早该断了膏粱厚味,哪是几副急药能救的?”
银针“叮”地扎入水面,镜中影像瞬间碎成金箔般的光点。
王二狗望着满地闪烁的光斑,突然指着密室一角喊:“师父!那是……”
李柱国转头,只见幻象破灭处露出半座焦黑的丹炉,炉身缠着断裂的青铜螭纹,炉旁石案上堆着几卷竹简,竹青上还凝着暗褐色的血渍。
他三步并作两步跨过去,指尖刚触到最上面一卷,传承印在腰间烫得几乎要烧穿布料——那是只有接触失传医典时才会有的灼烧感。
“《太素丹方》!”他倒抽一口凉气,竹简卷首的鸟虫篆在指腹下凹凸分明,“当年刘向校书时提过,说此丹方融合医家与方士之术,能调阴阳逆生死……”翻到中间几页,他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逆命丹?延缓重伤者性命七日?”
王二狗踮脚望去,见竹简上画着丹炉火候图,旁边用朱砂笔批注:“血竭三钱,人参须五钱,配以赤焰草心……”“师父,这能救人?”他眼睛亮得像星子,“上次山那头张猎户被熊拍断肋骨,要是有这丹……”
“能救。”李柱国将竹简小心收入怀中,指腹摩挲着卷尾的刻痕——是张仲言特有的“之”字标记,“张仲言当年说天禄阁还藏着一卷‘活方’,原来藏在这里。”
话音未落,丹炉突然发出“嗡”的低鸣。
王二狗的后颈寒毛炸起,他死死攥住腰间的药囊:“师父!炉……炉盖动了!”
李柱国抬头,只见丹炉顶部的螭纹盖正缓缓升起,一道赤金色的光焰从炉口窜出,在半空凝成模糊的人形。
那影子没有五官,唯有一双眼睛烧着赤焰,右臂抬起时,李柱国看见他袖口露出半截褪色的青麻——是西汉民间医工常穿的粗布。
“师父!”王二狗踉跄后退,撞翻了石案旁的陶盏,“这……这是炉里的精怪?”
李柱国没有动。
他望着那团火焰虚影,玄针境的感知里,对方身上没有半分邪气,反而裹着浓烈的药香。
“不是精怪。”他将王二狗护在身后,承气针在掌心转了个弧,“是执念成灵的医者。”
虚影的脚步突然加快,赤焰在地面舔出焦痕。
王二狗的药囊带子被烧断,艾草混着朱砂撒了一地。
李柱国盯着那团火,突然想起张仲言临终前说的“镜池里的花”——或许这丹炉,才是老友真正要他看的“花”。
“看来,这炉中也藏着一位不愿离去的医者。”他冷笑一声,银针尖泛起淡淡青光,“既如此……”
虚影的指尖已经触及李柱国的衣襟。
他猛然掷出银针,银芒破开火团直入炉心。
丹炉瞬间爆发出刺目红光,整间密室剧烈震动,石壁上的金漆小字簌簌坠落。
王二狗被震得跌坐在地,却听见炉中传来一声沙哑的长叹:“你……终于来了……”
李柱国的传承印在腰间烫得几乎要灼穿皮肤。
他望着炉中翻涌的赤焰,忽然看清那虚影臂弯里抱着半卷焦黑的竹简——和他怀中的《太素丹方》严丝合缝。
石屑从头顶簌簌落下,王二狗拽着他的衣角喊:“师父,密室要塌了!”李柱国却盯着丹炉,眼中狂意更盛。
他知道,这声“终于”里藏着三十年的等待,藏着医道传承里断了又续的线。
当最后一块石屑砸在脚边时,他弯腰拉起王二狗,声音里带着几分跃跃欲试的兴奋:“走,带这丹方回去——炉里那位,怕不是要跟咱们聊聊当年的事。”
丹炉中的赤焰仍在翻涌,却慢慢凝成一个“医”字的轮廓。
李柱国望着那字,突然笑出了声。
他知道,这炉中的火,烧的不是邪祟,是医道传承里最烈的那把薪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