弩箭破空声像毒蛇吐信,程高耳膜被刺得生疼。
他看见第一支弩箭擦着王二狗的发梢钉进树里,木屑飞溅到少年脸上,王二狗猛地缩了下脖子,砍柴刀在手里转了个圈——这是他跟猎户学的防狼招式,可此刻刀身抖得比筛糠还厉害。
护好他!涪翁的声音砸进程高耳朵时,程高正抱着赵子衡往树后滚。
赵子衡伤处的血浸透了他的衣袖,黏糊糊的,像块烧红的铁烙在他胳膊上。
程高抬头的瞬间,正撞进师父的眼睛——那双眼在月光下亮得惊人,像淬了冰的银针,正顺着弩箭来向一寸寸数着敌人的位置。
七根弩箭,三个方向。
涪翁拇指在玄针囊上一搓,五根赤针地离手。
程高看见银芒掠过自己鼻尖,分别钉进东南西北中五棵老松的树心——那是他跟师父学认穴位时,师父在松树上扎的等标记。
赤针入木的刹那,监工的吼叫声突然变了调,像被人掐住脖子的公鸭;左边黑衣人举弩的手晃了晃,弩箭地射进右边同伴的大腿;右边那两个则互相撞在一起,刀鞘磕得叮当响。
是听宫穴!程高突然反应过来。
师父说过,人体耳后听宫穴主听觉,松树木质纤维的共振频率与人体经络相似,赤针钉入对应位置,能通过树身震动干扰敌人耳内气机——这哪是普通针法,分明是把整座林子当成人的经络来治!
王二狗趁机从怀里掏出个布包,用力一甩。
程高闻见股刺鼻的艾草混着曼陀罗的味道,迷魂粉在月光下散成淡绿的雾。
黑衣人开始咳嗽,有两个抱着头蹲下去,弩机掉在地上。
监工抹了把脸,刀疤被迷魂粉激得发红,他踹了脚身边的手下:废物!
绕到后面包抄!
涪翁的鞋底在松针上碾出细碎的响。
他背对着程高,玄针囊在腰间晃得更快了,程高知道,那是师父在默数周围的树——东边九棵马尾松属木,西边三块凸起的山石属土,南边溪流的方向属水,北边枯枝堆里藏着半块焦石属火。
他听见师父低低念了句木克土,火生金,然后单脚点地,玄针连出七根,分别扎进东南西北四个方位的树根,和中间那棵最粗的松树的地仓穴。
涪翁突然喝了声。
程高刚把赵子衡往更深处拖,就听见哗啦啦一片响——东边马尾松的根系在地下翻涌,像无数条绿色的蛇拱出土层;西边山石下的土块簌簌掉落,堆成道矮墙;南边溪水突然漫上岸,浸湿了一片草地;北边枯枝堆腾起小股火苗,烧得噼啪响。
七个黑衣人冲了三步就撞在无形的墙上,最前面那个撞得踉跄,伸手一摸,掌心沾了满是松脂的树汁——那里是墙,分明是林木根系、土石、溪水、火舌交织成的屏障!
这是...五行困敌阵?程高喉咙发紧。
他跟师父学过《黄帝内经》里的五行生克,却从没想过能把木、火、土、金、水的气机注入山林,用自然之物当针,用天地当穴位。
赵子衡靠在他怀里,伤口的血还在渗,却突然笑了:我爹抄的医书里写过,上医医国,中医医人,下医医兵,原来医道还能医这乱世的刀兵。
监工的脸彻底扭曲了。
他抽出腰间的双刃,刀刃在月光下泛着青黑——是喂了毒的。老子就不信这老东西能撑到天亮!他踩着同伴的背跃起,双刃直取涪翁咽喉。
程高想扑过去,却被赵子衡拉住:你师父的针,比刀快。
涪翁没躲。
他望着扑过来的监工,玄针在指尖转了个圈,第一针扎进监工手腕的合谷穴——程高听见的轻响,那是手阳明大肠经被锁的声音;第二针扎进肘弯的曲池穴,监工的右臂顿时垂了下去,像根软面条;第三针直取膝盖下的足三里,监工的右腿地砸在地上,整个人跪了下去,双刃掉在涪翁脚边。
你...你废了我?监工额头抵着地面,汗珠砸在松针上。
涪翁弯腰捡起双刃,用针尾敲了敲刀刃:废你?
我只是让你明白,针入三息定生死——你这三息,该用来想想是谁派你来的。
程高这才发现,其他黑衣人早被迷魂粉和困敌阵制住,缩在屏障外发抖。
王二狗举着砍柴刀过去,刀背敲在他们后颈:动一下试试?
涪翁从玄针囊里摸出根暗红的针,针尾刻着些细小的纹路——那是程高从未见过的问心针。
他蹲在监工面前,针尖抵住对方手腕的神门穴我这针,扎的不是痛,是记性。
你若是说实话,我便留你条命;若是说谎...他指腹轻轻一压,针尖刺破皮肤,你会想起这辈子最害怕的事,一遍又一遍。
监工的喉结动了动,冷汗顺着刀疤往下淌。
程高听见林外传来夜枭的叫声,悠长而刺耳——可这一次,他没再觉得害怕。
月光透过松枝,照在师父腰间的玄针囊上,囊上的青铜古印泛着幽光,程高仿佛看见印面上新浮现的几个字:针可医人,亦可问心。月光在松针上凝出层薄霜,监工的手腕被涪翁的拇指扣得青白。
问心针的针尖刚刺破神门穴,他后颈的汗毛便根根竖起——那不是痛,是某种更刺骨的寒意顺着经络往脑子里钻,像有双无形的手正扯开他记忆的封条。
涪翁的声音像块冷铁,压得监工喉结直颤。
程高蹲在三步外,看见师父的指尖在针尾轻轻旋了半圈,针身便没入皮肉三分。
监工突然抽搐起来,额角的刀疤跟着一跳一跳,嘴里溢出含混的呓语:火...火图腾...香案上的青铜鼎...
是太乙教的标记。涪翁的瞳孔微缩。
程高记得,去年他在天禄阁残卷里见过——那是个盘绕着蛇与火焰的图腾,象征焚旧世,生新道。
此刻监工的眼白泛起血丝,眼尾却弯出恐惧的弧度,仿佛正看见什么比死亡更可怕的景象:大...大人穿玄色官服,蟒纹在腰上爬...他说,所有碰过医书的人都得死...
蟒纹官服?赵子衡突然低呼。
他伤处的血已经凝成暗褐的痂,此刻却因激动挣得程高胳膊发疼,那是王莽新朝的五品以上官员才有的纹饰!
我爹在南阳见过,说是...说是新帝身边的近臣才敢用金线绣蟒眼!
涪翁的指节在针柄上捏得发白。
他能通过问心针的震颤感知监工的记忆:雕梁画栋的高堂里,红烛烧得噼啪响,穿蟒纹官服的人正把一锭金子拍在案上,金锭下压着张名单——最上面的名字,是涪水渔翁。
原来你们连朝廷都渗透了。涪翁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剑刃。
他抽回问心针,监工立刻像被抽了筋骨的麻袋,瘫在松针堆里直喘气。
程高注意到师父腰间的青铜古印突然泛起热意,印面上的纹路又深了几分,隐约能辨出道之敌,必诛几个古篆。
那狗官说...监工突然剧烈咳嗽,血沫溅在草叶上,说《针经》要是现世,天下人都只信医不信神,太乙教的香火就得断...得断啊!他抓着涪翁的裤脚,指甲缝里还沾着迷魂粉的绿渣,我就是个跑腿的,真不知道更多了!
求您...求您留我条命...
涪翁一脚踢开他的手。
玄针囊在腰间晃出冷光,他抽出根细如牛毛的废脉针,在监工的曲泽、少海、通里三穴连点三下:留你?
等你养好伤再带人来砍我?针入皮肤的瞬间,监工的胳膊突然抽搐着蜷成鸡爪状,脸上的恐惧变成了茫然——他感觉不到自己的经络了,像突然被抽走了线的木偶。
师父这是...程高的声音发紧。
他跟了三年,知道废脉针专封人周身大穴,轻可废其武功,重能断其生机。
涪翁没回头,只淡淡道:留他条命,但再动不了刀枪。
也算应了针入三息定生死的规矩——他这三息,活了。
王二狗的砍柴刀地磕在石头上。
少年盯着瘫软的监工,又看看师父腰间的玄针囊,突然挠了挠头:那...那咱们现在咋办?
他们还会来吗?
涪翁抬头望向林外的山影。
月光把山棱照得像刀背,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是刚才黑衣人伤口的血,混着松脂的甜腥。
他摸了摸玄针囊上的青铜古印,指尖能触到新浮现的纹路,那是《针经》里治未病的篇章。
太乙教不会善罢甘休。涪翁转身时,玄针囊撞在程高肩头,他们怕的不是我这把老骨头,是医道传下去。他蹲在赵子衡面前,后者正盯着地上的双刃发怔——刀刃上的毒已经被月光晒得泛白,像条僵死的蛇,你说想学医?
从今天起,你第一个功课就是守着这些残卷。
记住,医道不是藏在书里,是藏在守书人的骨血里。
赵子衡的手按在伤处,那里还疼,但疼得踏实。
他望着涪翁眼里跳动的光,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真正的医道,是劈开黑暗的剑。此刻月光漏进松林,照在师父的玄针囊上,青铜古印的光映得他眼眶发热:我...我记下了。
林外的夜枭又叫了一声。
这次叫声里多了丝沙哑,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
程高抱着赵子衡往林外走,回头时看见师父站在那堆残针旁,身影被月光拉得老长。
风卷起几片带血的松针,飘到他脚边又落下,仿佛在地上画了道暗红的线——那是今晚的血气,还没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