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偏殿的烛火燃得昏沉,烛芯偶尔爆出一点火星,将夜色里的人影拉得忽长忽短。已近子时,宫道上巡夜侍卫的脚步声从远及近,又渐渐消散在回廊尽头,只余下檐角铜铃被夜风吹得轻响,像谁在暗处低声叹息。云岚身着玄色常服,衣料上绣着暗纹龙形,在微弱的光线下若隐若现。他坐在铺着墨色绒垫的楠木榻上,指尖反复摩挲着一枚通透的和田玉扳指 —— 那是先帝临终前亲手交给他的物件,玉面上的云纹被两代帝王的体温磨得温润如玉,此刻正贴着他的掌心,像在传递某种无声的嘱托。
周彦清捧着一卷刚整理好的《南部三州商道舆图》,缓步走进殿内。他今年已逾花甲,袍角扫过青石板地面时,带出细碎的声响,每一步都走得稳当,却难掩眉宇间的倦意。躬身行礼时,花白的胡须轻轻颤动,声音带着老臣特有的沉稳:“老臣参见陛下,深夜叨扰,还望陛下恕罪。”
“丞相免礼。” 云岚抬手示意他坐在对面的锦凳上,目光落在舆图的卷轴上,声音压得低,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威严,“南部三州的舆图与近五年的贸易税收明细,都看过了?”
“回陛下,都仔细看过了。” 周彦清将舆图在案上缓缓展开,宣纸因年代久远而泛着微黄,上面用朱砂标注着商道的走向、驿站的位置,还有用墨笔圈出的税银重镇。他指尖点在云州的位置,指腹划过标注 “水患损毁段” 的红线,语气带着几分审慎:“云州商道自去年淮河决堤后,虽有修缮,却仍有三成路段只能通行小型粮车;不过此州盛产丝绸,若开放试点,与罗文以‘丝绸换粮食’,年内便可恢复三成贸易额,足够弥补江南赈灾的部分亏空。”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指尖移向更靠南的楚州与越州:“只是这两州若也开放商道,风险便大了。同州是大云的盐铁重镇,越州掌控着南部漕运,两州税银占大云南部总税银的四成。楚瑜若借贸易之名渗透,怕是不出三年,这两州的经济便会被罗文牵制,届时再想收回,难如登天。”
云岚微微颔首,手指在案上轻轻敲击着,节奏缓慢而均匀,似在权衡利弊。殿外的风卷着夜露,打在雕花窗棂上,发出 “嗒嗒” 的轻响,恰好盖过他片刻的沉默。他抬眼看向周彦清,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光,那光里有对两子的期许,也有对江山的忧虑:“曦儿主张开放云州,是念着民生,怕江南百姓再遭饥寒;昭儿要断贸强防,是想着军威,怕大云在诸国面前失了颜面。可这江山,既需仁心护着百姓,也需刚勇守住疆土,更需懂得如何在两者之间制衡 —— 若连这点内部分歧都摆不平,日后怎么应对罗文的算计、雪国的野心?”
周彦清心头一震,端着茶杯的手微微顿住,温热的茶水在杯盏里晃出细小的涟漪。他虽早隐约察觉陛下对储争的 “放任” 并非失察,却从未想过这竟是一场刻意为之的 “压力测试”。他放下茶杯,指尖在杯沿摩挲着,语气带着几分担忧:“陛下深谋远虑,老臣佩服。只是二皇子与金刀营绑得太紧了 —— 赵虎等将领本就是龙玖玖将军的旧部,如今更是唯二皇子马首是瞻;林时依又在其中搅局,一面借着雪国的名头讨好太子,一面又暗中给二皇子传递东宫的消息,若她哪天生出异心,借着两派的矛盾煽风点火,恐生变数啊。”
“雪国的小动作,朕早已知晓。” 云岚从袖中取出一份折叠整齐的密报,递到周彦清面前。密报的纸页边缘有些磨损,显然已被反复翻阅过,上面用极小的字迹记录着雪国使臣的行踪:“三月初七,雪国使臣密会林时依于御花园紫藤架,承诺若她能探得东宫防务图,便奏请雪国封她为‘雪国驻大云特使’;三月十二,使臣又密会二皇子于昭武殿,许以‘若二皇子登基,雪国愿将边境贸易关税降低三成’的好处。”
他冷笑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锐利,手指轻轻敲了敲密报上的字迹:“这双面下注的把戏,当朕看不破?林时依是颗好棋子,也是块试金石。若曦儿能识破她的诡计,守住东宫的底线,不被她的温顺蒙蔽;若昭儿能克制住野心,不被雪国的利益诱惑,明白‘军权是护国安邦的利器,而非争储的筹码’,这江山交到谁手里,朕都放心。”
他话锋一转,目光沉了下去,玄色常服的衣摆因坐姿微微褶皱,却丝毫不减帝王的威严:“可若不能…… 宫变也未必是坏事。趁此机会,把藏在暗处的隐患 —— 无论是雪国的眼线,还是军中的野心之辈 —— 都清了,总好过日后江山动荡,百姓流离失所。”
周彦清接过密报,指尖触到纸页的凉意,心里泛起一阵沉重。他看着密报上的记录,又看向云岚眼底的决绝,忽然明白陛下这些年的 “懈怠” 不过是伪装 —— 他始终在暗处看着朝堂的动静,看着两子的成长,像一位老农夫在田埂上观察禾苗,既盼着它们茁壮成长,也随时准备剔除田间的杂草。
“陛下,” 周彦清刚要开口再说些什么,却见云岚从榻下取出一个紫檀木盒。木盒的表面雕着繁复的云龙纹,边角处包着黄铜,显然是常年使用却仍被精心保养的物件。云岚打开木盒,里面铺着明黄锦缎,放着一卷同样明黄封皮的密诏,封皮上盖着大云的传国玉玺,朱红色的印泥色泽鲜亮,烫得人眼晕。
“这是朕三个月前拟的密诏。” 云岚将木盒轻轻推到周彦清面前,语气郑重得近乎嘱托,指尖在木盒边缘停顿了片刻,似在做最后的确认,“若朕出事 —— 无论是突发恶疾,还是遭人算计 —— 你需妥善保管它,绝不能落入他人之手。待真正能稳定大局、护住大云江山的人出现,再当众宣读。记住,此人未必是太子,也未必是二皇子,只看谁能守住‘民为贵,社稷为重’的根本,谁能让大云的百姓安居乐业。”
周彦清双手接过木盒,掌心传来沉甸甸的重量,仿佛握着整个大云的安危。紫檀木的纹理硌着掌心,提醒着他这份嘱托的分量。他躬身将木盒护在胸前,声音带着几分颤抖,却异常坚定:“老臣遵旨!定不负陛下所托!若有一日,定当寻得能护国安邦之人,让密诏发挥应有的作用!”
夜风吹得烛火轻轻晃,将两人的影子映在墙上,像两尊沉默的石像。殿内的密谈已近尾声,檐角的铜铃仍在轻响,只是那声音里,似多了几分沉甸甸的意味。周彦清捧着木盒缓步退出偏殿时,回头望了一眼殿内的烛火,心里清楚 —— 这场围绕储位的博弈,早已不是两子之间的争斗,而是陛下对整个大云未来的考验,而他们这些老臣,不过是这场考验里,最谨慎的见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