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常宇的巡回法庭在湖广之地用雷霆手段树立法度,将旧有的乡绅宗族势力震慑得噤若寒蝉之时,新生的共和国似乎正沿着顾昭规划的轨道,以一种势不可挡的姿态稳步向前。法律、工业、贸易、军事……每一项指标,都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增长着。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沉浸在这种日新月异的昂扬氛围中时,一个看不见的敌人,正悄无声息地,从这个庞大帝国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露出了它狰狞的獠牙。
昭武二年,初夏。山西,平定州,一个名叫“下柳村”的偏远村庄。
最初,只是村东头的王家三小子,发起了高烧。几天后,他那小小的脸上、身上,开始冒出一些红色的疹子,继而变成晶亮的水疱。村里的赤脚医生只当是寻常的“发水珠”,开了几副清热解毒的草药,但病情却丝毫没有好转。几天之后,那个可怜的孩子,就在痛苦的挣扎中,停止了呼吸。
悲剧并未就此结束。很快,与王家有过接触的邻居,也开始出现同样的症状。发热,出疹,起疱……如同一个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恐慌和死亡,迅速在这个只有百十户人家的小村庄里蔓延开来。
当第一个清醒的村民,喊出那个让所有人肝胆俱裂的名字时,整个村庄的天,都塌了。
“天花!是天花!”
这个在古代等同于“死亡宣判”的词汇,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击碎了所有人的侥幸。寂静,一种比哭喊更加令人恐惧的绝望,笼罩了整个下柳村。家家户户大门紧闭,曾经鸡犬相闻的乡间小道,变得死一般沉寂。空气中,弥漫着草药、污秽和尸体腐烂混合而成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息。
消息传到州府,平定知州吓得魂飞魄散。他没有任何办法,也根本不敢有任何办法。面对这种“天谴”般的不治之症,历朝历代的官府,都只有一个最原始、也最残忍的选择。
他立刻调集了数百名州兵,将整个下柳村以及周边的几个村落,用一道严密的封锁线,彻底围死。任何人不得进出,村口的路被挖断,桥梁被拆毁。州兵们远远地拉着弓箭,对着任何试图靠近封锁线的村民,发出死亡的警告。
封村,然后,听天由命。任由里面的人,在绝望、病痛和饥饿中,自生自灭。
在知州看来,这是为了保全更多人,唯一能做的“德政”。
然而,病毒的传播,从来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在下柳村被彻底封锁之前,已经有几名不知自己被感染的商人,离开了那里,前往了更加繁华的市镇。
一场巨大的、非军事的危机,如同燎原之火,开始在广袤的北方大地上,熊熊燃起。
当第一份关于山西疫情的加急奏报,摆在南京内阁首辅毕自严的案头时,这位老人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经历过无数次财政危机、官场倾轧,但这一次,他面对的,是一个连皇帝都束手无策的、来自上天的敌人。
消息很快传开,整个南京城,瞬间陷入了一片巨大的恐慌之中。人们开始抢购米粮和药材,街上的行人明显减少,每个人都用警惕的眼神,打量着身边的人。
而比疫情本身传播更快的,是谣言。
那些在政治改革中被剥夺了特权、对顾昭恨之入骨的旧势力,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立刻抓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天谴!这就是天谴!”
“顾昭逆天而行,废黜君父,兴办那些吞云吐雾的‘妖厂’,触怒了上天!这天花,就是上天降下的惩罚!”
“我早就听说了,那西山书院里,搞的那些什么‘化学’,就是西洋传来的炼金妖术,如今妖术反噬,报应来了!”
各种恶毒而又极具煽动性的谣言,通过茶馆、酒肆,通过那些依旧心怀故国的读书人之口,迅速传遍了朝野。一时间,人心惶惶,甚至一些在新政中获益的市民,也开始将信将疑。刚刚建立起来的、对新政权的信任,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瘟疫面前,显得脆弱不堪。
内阁之中,也响起了质疑的声音。一些老臣上书,请求护国主下“罪己诏”,暂停新政,祭天祈福,以平息“天怒”。
所有的压力,最终都汇集到了护国主府,汇集到了顾昭的身上。
然而,当所有人都以为这位权倾天下的护国主会为此焦头烂额之时,顾昭的反应,却冷静得可怕。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一夜。第二天清晨,他走出书房时,手中已经有了一套完整的、被他命名为“科学防疫”的应对方案。
他立刻召开最高国务委员会紧急会议,面对所有忧心忡忡的阁员和将领,他第一句话,就如同一根定海神针,稳定了所有人的心。
“天花,不是天谴,而是一种疾病。既然是病,就不是靠祈祷能治好的。从现在起,帝国进入最高等级公共卫生紧急状态。一切防疫事宜,由我亲自总揽!”
紧接着,一道道清晰而果决的命令,从护国主府发出,以前所未有的效率,传达到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第一,成立“中央防疫总指挥部”。由最懂格物致知、对新学问接受最快的国家科学院院长孙元化挂帅,全权负责防疫工作。指挥部整合了西山书院医学院的全部师生、军队中所有的医疗兵、以及各级地方官府的力量,形成一个统一、高效的指挥体系。
第二,实施最严格的“强制隔离与军事检疫”。顾昭直接调动了距离疫区最近的两个镇北军整编师,用钢铁和纪律,取代了地方官府那种消极的“封村”。他们以雷霆之势,在疫区外围,建立了三道封锁线。所有村庄、市镇,被严格划分为“隔离区”(已爆发疫情)、“治疗区”(由军医和医学院学生进驻,对病患进行有限的治疗和护理)和“安全区”。所有进出疫区的人员、车辆和物资,都必须经过数道关卡的严格检查和消毒。大量的石灰水、酿酒厂紧急生产的高浓度酒精,被源源不断地运往前线,用于环境和人员的消毒。这套在后世看来是常识的防疫体系,在这个时代,却显得如此的先进和不可思议。
第三,发动舆论战争,进行全民科普与教育。顾昭深知,战胜恐慌,比战胜病毒本身更为重要。他命令《大明皇家日报》连续三天,用整个头版,刊登由他亲自撰写的科普文章——《告全体国民书:正确认识天花,科学战胜瘟疫》。
文章用最通俗易懂的语言,第一次向这个时代的民众,揭示了瘟疫的真相。
“……天花非鬼神之怒,乃是一种肉眼不可见的、名为‘病毒’的微小虫子所致。此虫随人之呼吸、接触而传播……故防疫之要,在于‘断其路,洁其身’……凡我大明子民,自今日起,需行以下数事:一,无事不出门,出门必戴口罩(报纸附上了口罩的制作方法);二,勤洗手,饭前便后、归家之后,必用皂角、清水洗手;三,不信谣,不传谣,一切消息以本报和官府通告为准,凡散布天谴论者,以动摇国本论处!……”
同时,大量的宣传队,带着报纸和扩音器,走遍了各大城市和乡镇,反复宣传这些简单的防疫知识。顾昭用最现代的宣传手段,与盘踞在人们心中数千年的迷信思想,展开了一场激烈的争夺战。
顾昭的这三板斧下去,效果立竿见影。军队的强力介入,迅速控制了疫情的无序蔓延。而报纸的科普宣传,则像一剂强心针,极大地缓解了民众的恐慌,让“天谴论”的市场,大大缩小。人们开始学着戴上简易的口罩,开始注重个人卫生。
然而,顾昭心中比谁都清楚,隔离、消毒、宣传,这些都只是治标的手段,是在围堵洪水,而无法根除源头。只要还有一个天花病人存在,这场战争,就远没有结束。
他需要一把能够彻底终结这场瘟疫的、终极的武器。
深夜,西山大营,一间戒备森严的、被命名为“神农”的秘密实验室里,灯火通明。
顾昭召集了孙元化,以及几名当初随他从欧洲归来的、最有经验的西医。
他没有直接说出“牛痘”这个词,而是用一种引导的方式,向这些当代最顶尖的医学专家,提出了一个问题。
“诸位,我少年时,曾听闻乡间有奇事。一些挤牛乳的女工,手上会生出一种类似天花的疱疹,但症状轻微,数日即愈。而得过这种‘牛疮’的女工,似乎……就再也不会得上要人命的天花了。此事,你们可曾听闻?”
孙元化和几位西医都陷入了沉思。这种乡野传闻,他们或多或少都听说过,但从未有人将其与天花的防治联系在一起。
在顾昭的引导和启发下,一个大胆而疯狂的念头,在他们的脑海中形成:是否可以用牛身上的“疮”,来对抗人身上的“花”?
“我命名此法为‘接种牛痘’。”顾昭看着众人震惊的眼神,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命令你们,立刻开始实验。首先,在动物身上,比如,我们从南洋运来的猴子。验证其安全性与有效性!”
接下来的半个月,孙元化带领的团队,夜以继日地进行着秘密实验。他们成功地从一头患病的牛身上,提取到了痘浆,并将其接种到了几只健康的猴子身上。猴子们如预料般出现了轻微的发热和出疹,但很快就恢复了健康。
最关键的一步来了。当他们再将致命的天花病毒,注入这些痊愈的猴子体内时,奇迹发生了——这些猴子,安然无恙!
实验成功了!
当孙元化拿着那份记录着完整实验数据的报告,双手颤抖地呈给顾昭时,这位一生钻研格物的老人,激动得老泪纵横。
“护国主!天佑中华!此乃神术!神术啊!”
然而,动物实验的成功,并不代表可以立刻用于人体。谁来做这第一个接种牛痘的“白老鼠”?这其中蕴含的风险,无人能够估量。万一失败,后果不堪设想。
孙元化当仁不让地说道:“护国主,老臣愿为天下苍生,一试此法!”
几名西医和将领也纷纷请命。
顾昭却一一拒绝了。他看着他们,眼神平静而坚定。
他知道,这是他作为这个时代“先知”的责任,更是他巩固自己“神性”与“权威”的、千载难逢的机会。一个敢于用自己的生命,去为万民承担风险的领袖,其威望,将超越世间一切君王。
他缓缓地卷起了自己左臂的衣袖,露出了结实而有力的手臂。
他看着目瞪口呆的孙元化,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出了那句足以载入史册的话。
“不必争了。”
“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