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津港那支代表着大明帝国新生力量的庞大舰队,旗舰“镇海号”所喷吐出的最后一道浓重黑烟也终于消融于遥远的海天一线时,紫禁城乾清宫内的崇祯皇帝,长长地、几乎是如释重负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那口气息,仿佛带走了长久以来积压在他心头的一座无形大山。他甚至觉得,连这宫殿内常年弥漫的、沉闷的檀香气息,似乎都变得轻快了几分。他走了,那个身影如同神明般笼罩着整个朝堂、让他的皇权黯然失色的镇国公顾昭,终于带着他那支令人敬畏又恐惧的无敌舰队,驶向了万里之外的蛮荒之地。
崇祯缓缓走下御座,用手指轻轻拂过那雕刻着九龙盘踞的紫檀木扶手,一种久违的、作为天下之主的真实触感,重新回到了他的感知之中。他赢了,在这场无声的君臣博弈中,他用一杯“壮行酒”和一道无法拒绝的“阳谋”,成功地将那头最强大的猛虎调离了山林。现在,这座山,这片林,这整个大明江山,终于完完全全地、毫无掣肘地,重新回到了他——朱由检的手中。
一种名为“乾纲独断”的兴奋感,如同醇厚的美酒,在他的四肢百骸中弥漫开来。他要让天下人都知道,谁才是这个帝国唯一的主人。他要将那些被顾昭扭转的“异端邪说”,一点点地拨乱反正,让帝国重新回到他所熟悉、所能掌控的轨道上来。
兴奋与权力的欲望催促着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他开始了第一次尝试。
他的目标,是军队。
顾昭不在,那三支战无不胜的新军,就如同失去了主心骨的狼群。这是他安插亲信、收回兵权的最好时机。他当即密诏了自己最信任的亲信太监,那位新上任的、以阴狠和忠诚着称的东厂提督,下达了一道旨意:委任其心腹,一名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为“北方边防军团巡阅监军”,即刻前往长城防线,节制赵率教所部。
这是他深思熟虑后的一步棋。监军之制,乃是祖宗旧法,旨在以皇权内臣监督外廷武将,名正言顺。赵率教是顾昭的铁杆心腹,只要能在他身边钉下一颗钉子,就等于在这支最强大的军团身上打开了一道缺口。
圣旨以宫中加急的形式,绕开了内阁,直接送抵了位于喜峰口的北方军团司令部。然而,崇祯等来的,并非赵率教诚惶诚恐的领旨谢恩,而是一份由“最高国务委员会”联名签署、并由内阁首辅正式递交的、措辞谦恭却态度无比坚决的驳回奏折。
奏折的理由无可辩驳。赵率教在回文中称:“镇国公昔日为陛下厘定新军军法,明确规定,为防内外掣肘,提高作战效率,军中不设监军,只设政治委员。政治委员由西山讲武堂优秀毕业生担任,负责思想教化与纪律监督,直接向军事与后勤委员会负责。此乃全军将士一体遵行之铁律,亦是京畿会战大胜之根基。臣不敢以一人之私,废陛下与国公所共定之国法。”
而“最高国务委员会”的附议则更为直接:“陛下欲体察军情,可随时派遣视察团前往。然‘监军’一职,于新军体系之中,实无对应之责,强行安插,恐乱军心,亦与新法相悖。恳请陛下三思,勿以旧制乱新法,以保我大明边防之万全。”
奏折的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对皇帝的“尊敬”,但组合在一起,却构成了一堵冰冷而坚硬的墙壁,将他的皇权意志,毫不留情地挡了回去。崇祯拿着那份奏折,气得浑身发抖。他发现,他面对的不再是赵率教一个人的抗命,而是一个完整的、环环相扣的制度。他可以治赵率教一个“不敬”之罪,但他无法否定那部由他自己当初亲口批准的“新军军法”。他第一次尝到了自己亲手为自己打造的枷锁的滋味。
第一次尝试,以一种让他无比憋屈的方式,彻底失败。
强压下心中的怒火,崇祯决定换一个突破口。军队是硬骨头,那钱袋子总该由他这个皇帝来掌控吧?他借口要修缮在战火中略有受损的紫禁城太和殿,体现皇家威仪,派人持他的手谕,前往大明皇家银行,要求直接从国库中,提取五十万两白银。
在他看来,这更是天经地义。整个天下都是他的,国库的钱,自然也是他的家财。
然而,皇家银行的管事,一位从西山书院会计专业毕业的、戴着琉璃眼镜的年轻官员,在毕恭毕敬地查验了手谕之后,却面带难色地拒绝了。
“启禀公公,”他对前来提款的太监说道,“按照陛下与内阁共同颁布的《皇家银行法》,所有超过一万两的国库大额支出,必须持有由内阁首辅与财政经济委员会主席联合签署的正式批文。陛下此项用度,数额巨大,还请先循章程,补齐文书,下官立刻便可办理。”
太监勃然大怒,厉声斥道:“大胆!这是陛下的手谕!难道陛下的旨意,还比不上你们的什么狗屁章程?”
年轻的管事却不卑不亢,依旧躬身道:“公公息怒。银行之信用,在于制度。下官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而为君分忧之最大忠诚,便是维护陛下亲手建立之法度。若无批文而擅支国帑,下官便是万死莫赎之罪。此事体大,下官已通过‘电报’,将此事即刻上报给了远在天津的侯三总理事,以及财政经济委员会。”
电报!这个顾昭搞出来的,能让消息“一日千里”的鬼东西!崇祯在得知回复后,几乎要捏碎手中的朱笔。他再一次感受到了那种无处不在的束缚。侯三,顾昭最忠诚的奴才,即便身在百里之外,依然能通过一根看不见的线,精准地操控着帝国的钱袋子。更让他愤怒的是,对方拒绝他的理由,又是他自己曾经认可并颁布的“法律”。他被自己说出去的话,织成了一张越来越紧的网。
最终,皇家银行只同意按照宫中每月的固定“皇室用度”,支付了区区三万两银子。这点钱,别说修宫殿,就连给宫人们换一身新衣裳都捉襟见肘。
第二次尝试,再次以屈辱告终。
接连的碰壁,让崇一丛祯的耐心消磨殆尽,他决定动用自己最后的、也是最阴暗的力量——东厂。既然明面上的规则斗不过,那他就要从规则之外,搅乱顾昭建立起来的这个看似稳定的新世界。
他秘密授意东厂,扶持了几个在顾昭新政中备受打压的旧日皇商,并从内帑中挤出私房钱作为本金,让他们在京城及周边地区,用远低于市价的价格,大规模抛售食盐和钢铁。他要用这种最原始的价格战,来冲击皇家商会在这两个领域的垄断地位,以此来告诉顾昭的党羽们,谁才是市场真正的主宰。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顾昭所建立的那个经济“利维坦”的恐怖力量。
就在旧皇商们开始低价倾销的第二天,皇家商会立刻做出了反应。遍布北方的所有商铺,同时将食盐和钢铁的价格,降到了一个比旧皇商们更低、近乎血本无归的水平。与此同时,《大明皇家日报》上刊登了一篇由财政经济委员会主席亲笔署名的文章,标题是《论恶意扰乱市场之行为对国家经济安全之危害》,文章明确指出,皇家商会此举,旨在“打击投机,稳定物价,保障民生”,并宣布,所有降价商品的亏损,将由“国家平准基金”(一个崇祯闻所未闻的名词)进行全额补贴。
这场所谓的“商战”,从一开始就是一场不对等的屠杀。旧皇商们用的是自己的真金白银,而他们面对的,是以整个国家税收和银行信用为后盾的庞然大物。仅仅五天,那几个被崇祯寄予厚望的皇商,便在巨大的亏损压力下,血本无归,宣告破产。他们的产业和店铺,随即被皇家商会以“抵债”的名义,用最低廉的价格全盘接收。
东厂的獠牙,在这台精密的经济绞肉机面前,连一丝像样的伤痕都没能留下。
第三次尝试,以惨败收场。
夜深了,崇祯独自一人坐在空旷无人的皇极殿中。殿外的月光,透过高大的窗格,洒下冰冷的光柱,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他看着那高高在上的龙椅,那个他曾经以为只要顾昭离开,就能让他真正发出万丈光芒的地方,如今看来,却像一个巨大而华丽的囚笼。
几次失败的尝试之后,他终于绝望地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他虽然是皇帝,但他已经失去了对军队的直接控制,失去了对财政的随意支配,甚至失去了对市场的任何影响力。顾昭建立的这套新制度,就像一台庞大、精密、冷酷的机器,每一个齿轮,每一个部件,都严丝合缝地啮合在一起,按照既定的规则高效运转。
顾昭的人不在,但他的法度,他的规则,他的思想,却无处不在。他可以凭皇帝的权威,罢免一个不听话的官员,但他很快就会发现,接替这个位置的人,无论是谁,都必须在这台机器的轨道上行事,否则就会被整个系统所排斥、碾碎。他斗争的对象,已经不再是顾昭那个人,而是一个看不见、摸不着,却又真实存在的,名为“制度”的利维坦。
他原以为,当那片象征着顾昭无上权力的庞大舰队最终消失在海天尽头时,他迎回的将是整个天下,可他如今才绝望地发现,自己迎回的,只是一个更大、更冰冷、也更坚不可摧的牢笼。
崇祯伸出手,在冰冷的空气中徒劳地抓了一把,最终却只能无力地垂下。一阵深刻的、发自灵魂的疲惫与寒意,将他彻底淹没。
“他走了……”
崇祯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响起,带着一丝梦呓般的颤抖。
“……但他又好像无处不在!这天下,还是他的天下!”
他缓缓地转过身,看着那把孤零零的龙椅,嘴角泛起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朕……朕到底是什么?是皇帝,还是这台机器的第一个囚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