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最浓稠的墨汁,将整个红山隘口浸染得一片沉寂。
凛冽的寒风,像无形的刀子,刮过赭红色的山壁,发出鬼魅般的呜咽。天地之间,万籁俱寂,仿佛连时间本身,都在这决战前夕的巨大压迫感下凝固了。然而,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之下,却潜藏着八百颗滚烫而又紧张的心脏。
在那些被巧妙伪装起来的炮兵阵地上,炮手们早已将虎蹲炮擦拭得锃亮,黑洞洞的炮口如同凝视深渊的巨眼,安静地对着谷底那些作为参照物的各色旗帜。而在山脚下那三道平行的壕沟里,数百名火铳营的士兵们,则像一群最耐心的猎人,紧紧地依偎着冰冷的泥壁,将自己完全融入了黑暗与大地之中。
寒冷是此刻最大的敌人,它无孔不入,试图钻透士兵们身上单薄的棉甲,冻僵他们的手指,瓦解他们的意志。
就在这时,一队队的伙夫兵,猫着腰,如同幽灵般在各个阵地间穿梭,将一份份特殊的“战前餐”分发到每个士兵的手中。这份餐食简单到极致,却又是顾昭精心搭配而成——一块用重盐腌制、烤得干硬的高热量肉干,用以补充漫长等待中流失的体力;一小块能迅速在口中融化、提供能量的麦芽糖;以及,一小壶足以烧灼喉咙的烈酒。
这不是为了果腹,这是为了生存,为了点燃士兵们胸中的那一把火。
顾昭没有待在他的临时指挥所,而是亲自走在了巡视阵地的最前线。他没有打火把,仅凭着对地形的熟悉和微弱的星光,在各个阵地间悄无声息地移动。他每到一处,都会蹲下身,亲自检查士兵们的燧发枪是否保持干燥,弹药 pouch 里的纸壳弹是否整齐,甚至连刺刀的卡榫都一一查看。
他不需要言语,他那沉静而坚定的身影,本身就是一剂最有效的定心丸。
当他走到第一道壕沟的中段时,他停下了脚步。借着微光,他看到一个年轻得过分的士兵,那张还带着些许绒毛的脸上满是苍白,紧握着火铳的双手,正在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顾昭在他身边蹲了下来,身上那股淡淡的硝石与皂角混合的气味,让年轻的士兵浑身一僵。
“怕吗?”顾昭的声音很温和,没有丝毫的责备,就像一个邻家的兄长在询问自己的弟弟。
年轻士兵的嘴唇哆嗦了一下,他不敢看顾昭的眼睛,只是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了一个音节:“……怕。”
“怕就对了。”顾昭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略显单薄的肩膀,那掌心的温度与力量,让士兵的颤抖奇迹般地减轻了许多,“不怕的是傻子,是没心没肺的混球。上了战场,谁都会怕。我也会。”
年轻士兵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不可思议。在他眼中,大人是神明般的存在,怎么也会害怕?
顾昭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指了指他怀里那根冰冷的铁管子,继续说道:“但你记住,你之所以会害怕,是因为你把对面那些即将冲过来的敌人,当成了不可战胜的魔鬼。可他们不是。他们也是肉长的,被子弹打中了,一样会流血,会死。”
他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手里的这根铁管子,这根你每天擦拭、保养,闭着眼睛都能拆装的伙计,它不认识什么草原勇士,也不懂什么狗屁的‘长生天’。它的道理很简单,只要你瞄准了,扣下扳机,它就能把三百步外的任何人,从马上打下来!它,比对面冲过来的任何一个所谓的勇士都要强!”
“所以,不用去想太多。战斗开始后,你只需要记住三件事:听军官的命令,相信你手里的家伙,更要相信你身边这些同生共死的袍泽兄弟。你开火的时候,他们会保护你;他们装填的时候,你要用火力掩护他们。我们是一个整体,就像一堵钢铁铸成的墙!”
最后,顾昭站起身,目光扫过壕沟里那一张张在黑暗中逐渐变得坚毅的年轻脸庞,声音变得沉稳而充满诱惑力:
“活下来。只要活下来,打赢这一仗。我顾昭保证,回去之后,所有参战的人,家里都能分到三十亩永业田,顿顿都有肉吃!为了这个,值得咱们跟他们拼一次命!”
“有地分,有肉吃”,这句最朴素、最实在的话语,比任何慷慨激昂的口号都更能打动人心。壕沟内,士兵们握着火铳的手,变得更紧了。他们眼中的恐惧,正在被一种名为“希望”和“渴望”的火焰所取代。
时间,就在这漫长而又压抑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当东方的地平线,最先泛起一抹微弱的鱼肚白时,一阵极其细微、仿佛是错觉般的震动,从冻结的大地深处传来。
“来了!”
不知是谁,用气音说了一句。瞬间,整个红山隘口仿佛从沉睡中苏醒,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将耳朵贴近地面,或是将目光投向隘口的入口方向。
那细微的震动感越来越强,越来越清晰,从最初的若有若无,逐渐变成了如同闷雷滚过的轰鸣。紧接着,一片遮天蔽日的巨大烟尘,如同从地平线下升腾起的黄色巨龙,出现在了所有人的视野尽头。
烟尘之下,是无数涌动的黑点。
黑点在迅速扩大,汇聚成一条黑色的洪流,排山倒海,摧枯拉朽,带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气势,向着红山隘口的谷地狂涌而来!
察哈尔部的骑兵大军,终于到了!
骑在一匹神骏的白色战马上,林丹汗得意地眯起了眼睛。连续数日的追击,已经让他彻底放下了所有戒备。在他看来,前方的科尔沁人,不过是一群被彻底打断了脊梁的败犬,正慌不择路地逃向他们最后的老巢。
“巴图这条老狗,倒是挺会选地方。”林丹汗用马鞭指着前方的隘口,对着身旁的后金监军阿克敦,用一种施舍般的语气笑道,“想凭借这小小的山谷,阻挡本汗的天兵吗?真是可笑!”
阿克敦那张阴鸷的脸上,也挤出了一丝谄媚的笑容:“大汗神威,岂是这等蛮夷所能抵挡。过了这隘口,科尔t沁的牛羊和女人,就都是大汗的战利品了。”
两人相视大笑,笑声中充满了对即将到手的胜利的贪婪与狂妄。他们丝毫没有察觉到,就在那看似平静的山谷两侧,无数双冰冷的眼睛,正在静静地注视着他们;无数根黑洞洞的枪口和炮口,已经对准了他们前进的道路。
他们更不知道,当他们的前锋铁蹄,踏过那条由石铁生亲手埋设了地雷的无形界线时,他们就已经告别了阳光,一头扎进了顾昭为他们精心准备的、最深沉、最黑暗的死亡地狱。
风暴,已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