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就像浓稠的墨汁,透过第一监狱某监室那扇高不可及,焊着钢筋的小窗,一点点地渗进来,谭笑九躺在通铺上的一张席子上,身下是硬的硌人的水泥床板,薄薄的被子散发着一股漂白粉混合着无数陌生人体味的,令人作呕的气息。
但这所有物理上的不适,都远不及他内心风暴的万分之一。
戴着17斤脚镣的谭笑九,刚被推进这间空无一人的监室时,觉得全身放松,肺部舒适,骨头硬朗,就着那个劲头倒头就睡,他觉得自己回到了幼年时分,父母关心,哥哥对他也还好,还有那个孙农小姐姐,总是对着自己笑。不知道什么时候,哥哥和孙农见了他如同见了瘟神,谭笑七那时经常见了谭笑九就一脚踢过去,留下谭笑九一个人倒在墙角或者紫藤花架下哇哇大哭。
谭笑九其实内心是盼望有个哥哥疼爱自己保护自己的,不知道什么时候,面对小伙伴们的欺侮,即使谭笑七看见了也是漠然走过,跟没看见一样。
谭笑九始终不明白,自己就是喜欢看见孙农,想天天跟她玩,怎么了?自己不就是有时手欠吗,我可是小弟弟,爸爸妈妈都说了,你们就应该让着弟弟。
经常超量服用止疼药的谭笑九经常怀疑此刻面对的是现实还是虚幻。这要归功于那些强效阿片类止疼药的功效。
所谓强效阿片类是一类从罂粟中提取或者人工合成的药物,它们于大脑和脊髓中的阿片受体结合,产生强大的镇痛和止痛效果,是现代医学中处理急性重度疼痛和癌性疼痛的基石。
一般常见的强效阿片类药物有:芬太尼,氢吗啡酮,羟考酮,美沙酮和哌替丁。谭笑九经常服用的就是芬太尼,直到最后他已经对芬太尼产生了抗性。当然了这都是需要魏汝之和林江亭去了解的,林江亭接受任务后非常兴奋,她觉得在智恒通的每天都充满了挑战性,她喜欢!
白天在肿瘤医院雄内科的画面,一帧一帧,不受控制地在他眼前重复回放,清晰得可怕。谭笑九不知道,第二天在北京发行量超大的【北京日报】,【北京青年报】,【北京晚报】不约而同地采用了新华社记者谢清辉撰写的纪实性报道“谁来保护医生的安全?”
这个谢清辉就是谢颖颖的笔名,当崇文分局将谭笑九收监二十分钟后,钱景尧就知道了这个消息,他心里暗喜,这可不是我搞出来的啊。于是他命令崇文分局将谭笑九交给市局刑侦总队7支队,然后命令谢颖颖前往肿瘤医院,龙潭湖派出所,崇文分局采访相关人员,迅速写出一篇煽动性极强的报道,将所有矛盾集中在谭笑九身上,务比让更多人循序渐进地挖出谭家父母,最后是谭笑七,让那家伙和智恒通,新能源一起臭大街。
谢颖颖本来就是新华社记者,她的记者证就在首席秘书的办公桌抽屉里,当她得到谭笑九这个名字就知道,钱景尧如此兴奋,是因为有谭笑七牵涉其中。
虽然警方还没对谭笑九进行预审,但是谭笑九决意不否认他带刀行为就是想杀人,当然不是想杀医生,他想杀的是第一个对他不好的人,或许是公车上挤他一下的老太太,或许是过街天桥上横他一眼的小伙子,或许是……,反正谁惹他谁倒霉。
其实谭笑九并不想杀医生,他在肿瘤医院里历经的医生护士,几乎人人都对他很好,非常和气耐心。他觉得对着李医生举起尖刀,就是因为话赶话,因为李医生对他见死不救嗯,自己要疼死了,李医生还跟自己大谈什么规定,规定管个屁用,我特么都疼死了。
谭笑九似乎忘记了自己到底怎么会火山爆发,是李医生的话点燃看被癌痛折磨得所剩无几的理智,积压了一个春节假期的绝望,愤怒,不甘,终于让自己的左手掏出那把水果刀,捅了李医生两刀,没错,就两刀,最后一刀准准地扎进李医生的心脏,谭笑九记得温热的液体溅到手上的粘腻感,他记得李医生惊愕圆睁的眼睛,还有最后冲进诊室的保安和病人们的尖叫。
然后就是冰冷的手铐,警察严厉的呵斥,闪光灯刺进眼睛的茫然,按指纹,录口供,就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监室只有谭笑九一人,当谭笑九睡醒一觉后发现这点时,只能冷冷一笑,不就是看自己时癌症晚期吗,其实癌症不传染,但是膈应人。谭笑七大学上的是北京联合大学,入学时家里给他掏了二万块钱。谭妈之所以拼死拼活脸都不要了也要领谭笑七的工资,谭笑九的择校费是一个重要原因,谭爸谭妈觉得当哥哥的,就应该在关键时刻帮弟弟一把。
谭笑九独自躺在这片陌生的死寂里,现实带着砭人肌骨的寒意,彻底将他淹没。
他现在不是“癌症病人谭笑九”了,他是“杀人犯谭笑九”!
身体的痛苦开始复苏,癌症晚期的疼痛从未放过他,像是有无数钢针在他内脏里搅动,又像是放在阴险的小火上慢慢烤,看守给了他两片最基础的止疼药,乙酰水洗杨酸片,谭笑九记起谭笑七以前经常吃这个药,那家伙虽然身体好,但是经常感冒,他以感冒就往嘴里塞这个药,父母也不管他,自由生长。
这个药的止疼效果微乎其微,一阵剧烈的绞痛袭来,谭笑九猛地蜷缩起身体,额头瞬间渗出冷汗,牙齿死死咬住肮脏的被角,才没有呻吟出声,与这个熟悉的癌痛交织在一起的,是手腕上被手铐勒出来淤青的钝痛,以及一种幻觉般的,掌心残留的,锋利的刀刃捅进人体时那种令人牙酸的阻滞感。
巨大的恐惧,后知后觉般的,排山倒海一般涌来。
他会死吗,不是死于癌症,而是倒在一颗子弹下。
老妈怎么办,老爸怎么办,我死了,谁给他们养老送终?谭笑七?别开玩笑了,爸妈从小那样对待他,他怎么可能肯给父母养老。就是说,进了监狱的谭笑九,开始变得理智一点看问题了。
如果自己被枪毙了,老妈老爸该会怎么样的肝肠寸断?
还有李医生,他的家人此刻会不会已经肝肠寸断,他真的该死吗?谭笑九发现此时自己已经记不得李医生的模样了,只记得白大褂上迅速洇开的,刺目的红。
悔恨就像藤蔓,一圈圈缠绕上来,勒得他窒息。如果当时自己能再冷静一点,如果接受了现实,如果,没有什么如果,都已经发生了,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谭笑九用最极端最愚蠢的方式,亲手扼杀了自己原本就所剩无几的未来,也毁灭了李医生的家庭。
谭笑九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天花板上无尽的黑暗,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滚烫的泪水却不能洗刷丝毫的罪孽。死亡的逼近,都不曾让他象此刻这般绝望,一种灵魂被抽离,踩碎,永坠无间地狱的绝望。
这一夜,无比漫长,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用生锈的钝刀子切割他的神经,小窗外的天色,从浓黑,到墨蓝,再到泛起一丝微不足道的鱼肚白。
谭笑九就那样僵直地躺着,意识再清醒的痛苦和短暂的麻木间反复横跳,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就像他不知道,天亮之后,等待他的又会是什么。
当监狱的起床铃尖锐地划破黎明的寂静时,他仿佛听到了自己内心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随着那铃声彻底碎裂了,他活过了第一监狱的第一夜,但在某种意义上,那个叫谭笑九的人,已经在昨夜死去!
自从在肿瘤医院闻知噩耗昏倒后,谭妈就一直没离开过病床,谭爸也万分庆幸谭妈一直无法起来,否则如果他接受警察的询问,他一定会觉得万分羞愧,抬不起头了,自己和老伴一贯疼爱的小儿子,居然杀害了那么一位善良勤勉的医生,对于一直以讲道德自傲的谭爸来说,这是他人生最失败的时刻。老实讲,如果谭妈没昏过去,谭爸一定会翻着白眼倒下。
警察也是人,过来打算给老两口做笔录的警员看见这对老夫妇这个状态,都不忍心提问,但是谭家的一套两室一厅和一室一厅,已经被警员翻了个底朝天。守在门前看热闹的邻居你一言我一语的,都知道这家生病的小儿子捅死一位医生。
什么小儿子,他家还有个大儿子?对呀,这对遭报应的老两口,那孩子小学时这对夫妇就不管他,让孩子在体育基地的食堂干活给自己挣饭吃。那个儿子刚分配工作,这家当妈的就去单位又哭又闹,非要领大儿子工资,你说那个大儿子都不跟他们一起住,你把工资领了,让那孩子吃什么?
报应!
警方在谭家没搜到什么有用的证物,没有遗书,没有内容不好的书籍,倒是发现一叠子工资条,叫谭笑七,应该是杀人犯的哥哥,可是最后一次领工资是在一年半前。警方于是给这家部委打电话,回复是谭笑七早就辞职,听说是去了海市。
虽然不是特别必要,但是警方看那两位行动不便的的父母的样子,觉得还是应该找到这位谭笑七,老太太有个小本本,上面的电话号码已经失效。
当谭笑九被押回崇文分局不久,一位德高望重的钱领导来电,告诉这边把该案嫌疑犯移交给市局刑侦总队7支队。
于是查看案卷的副队长又一次看到了熟悉的名字,谭笑七,想起不久前去海市找谭总碰的一鼻子灰,觉得还是找杨师傅最好。
于是这个晚上,杨舒逸拨打了谭家大院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