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金陵城,热浪翻涌,蝉鸣聒噪,可沈府门前的热闹却比这天气还要炽烈几分。自沈云裳在太后寿宴上一曲《霓裳》惊四座,又以妙手回春之术治愈太后顽疾后,这位沈家大小姐便成了金陵城中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靖北侯府送来拜帖,邀小姐明日过府赏荷。”
“诚郡王府的礼单到了,南海珍珠十斛,蜀锦二十匹,紫檀木雕花屏风一座...”
“贾府又派人来问,何时方便上门拜访?”
丫鬟锦儿一遍遍禀报着门房传来的消息,声音越来越低,小心翼翼地看着坐在窗前的沈云裳。
沈云裳手中捧着一卷医书,目光却不在书页上。窗外石榴花开得正艳,红得像火,灼灼燃烧,她却觉得那红刺眼得很,像是要将她吞噬一般。
“都退回去吧。”她轻声道,声音里透着掩不住的疲惫。
锦儿犹豫片刻,低声道:“老爷吩咐了,靖北侯府和诚郡王府的礼不能退,说是...不能驳了这两家的面子。”
沈云裳指尖微微收紧,书页上顿时起了几道褶皱。
自那日太后寿宴后,她就像一件稀世珍宝,被推到了众人面前,引来各方觊觎。那些追捧她的目光,有真心欣赏,但更多的是赤裸裸的算计和占有欲。
“小姐,宋大夫来了。”门外小丫鬟通报。
沈云裳眼中这才有了一丝光亮:“快请。”
宋青书提着药箱进来,依旧是那身半旧的青衫,神色温和,目光清亮。他看了眼堆满桌案的礼单和拜帖,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蹙。
“今日该为小姐诊脉了。”他温声道,在沈云裳对面的凳子上坐下。
沈云裳伸出手腕,感受着他指尖传来的温度,躁动不安的心才稍稍平静下来。
“宋大夫,近日我觉得胸闷气短,夜不能寐,不知是何缘故?”她轻声问道,眼中带着只有他才能看懂的忧虑。
宋青书仔细诊脉,半晌才道:“小姐这是心气郁结,思虑过度所致。有些东西,不该强求的,不如放手。”
沈云裳苦笑:“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些事,不是我想避就能避开的。”
二人正说话间,外头又传来一阵喧哗。锦儿急匆匆进来:“小姐,靖北侯世子亲自来了,说是...说是特地来探望小姐。”
沈云裳与宋青书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靖北侯世子萧煜,这位在太后寿宴上就对沈云裳表现出浓厚兴趣的年轻将领,如今已是第三次登门了。
沈府前厅,沈父正陪着一位身着墨绿色锦袍的年轻男子说话。那男子约莫二十三四岁,剑眉星目,气宇轩昂,腰间佩剑上镶嵌的宝石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正是靖北侯世子萧煜。
见沈云裳进来,萧煜立刻起身,目光灼灼地看向她:“沈小姐,冒昧来访,还望见谅。前日得了一对西域进贡的夜明珠,想着与小姐相配,特来相赠。”
他身后随从立刻捧上一个锦盒,打开一看,两颗鸽卵大小的明珠静静躺在丝绒上,光华流转,一看便知价值连城。
沈云裳福身一礼:“世子厚爱,云裳心领了。只是如此贵重之物,云裳实在不敢接受。”
萧煜朗声笑道:“宝剑赠英雄,明珠配佳人,有何不可?沈小姐才貌双全,医术高超,便是再贵重的礼物也配得上。”
他目光转向随后进来的宋青书,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这位是...哦,想起来了,是那个民间大夫。怎么,沈小姐身体不适?”
宋青书不卑不亢地行礼:“草民宋青书,特来为沈小姐诊脉。”
萧煜挑眉:“沈小姐若需要太医,本世子可代为引荐。太医院院使与我府上素有往来,医术想必比这些乡野郎中强上许多。”
这话中的轻蔑太过明显,沈云裳眉头微蹙:“多谢世子好意,宋大夫医术精湛,不输太医院任何御医。云裳的病,有他诊治足矣。”
萧煜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又笑道:“既然如此,本世子也不强求。对了,三日后靖北侯府设宴,特邀金陵城中才俊名媛,沈小姐务必赏光。”
他取出烫金请帖放在桌上,不容拒绝的姿态让沈云裳心中更加烦闷。
送走萧煜,沈云裳看着那对夜明珠和请帖,只觉得它们像两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宋青书轻声道:“靖北侯府势大,世子又深得皇上赏识,这门亲事若是成了,对沈家确是极大的助力。”
沈云裳猛地抬头看他:“连你也觉得我该接受?”
宋青书避开她的目光:“婚姻大事,自当由父母做主。小姐身份尊贵,婚事本就难以自主。”
他的话像一根针,刺进了沈云裳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接下来的日子里,沈府门庭若市,各路说媒提亲的人络绎不绝。除了靖北侯世子,诚郡王、兵部尚书之子、甚至远在西南的镇南王都派了人来探口风。
沈云裳如同被困在笼中的雀鸟,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命运被他人摆布,却无力挣脱。
这日,沈父将沈云裳叫到书房,神色凝重。
“云裳,为父知道你不喜这些应酬,但眼下局势复杂,沈家处在风口浪尖上,一步行差踏错,就可能万劫不复啊。”沈父叹气道。
“女儿明白。”沈云裳低声道。
沈父从桌上拿起几份名帖:“靖北侯府势大,手握重兵;诚郡王是皇亲国戚,地位尊崇;贾府虽门第稍低,但贾世清已中进士,前途不可限量,且贾家与宫中关系密切...为父实在难以抉择。”
沈云裳心沉了下去:“父亲已经决定要将女儿嫁出去了吗?”
沈父摇头:“不是为父要决定,而是时势逼人。这几家,无论答应哪一家,都会得罪其他几家。若是处理不当,恐为沈家招来祸患。”
他顿了顿,又道:“为父知道你与宋大夫交好,但他一介布衣,如何护得住你?这世道,若无权势傍身,再大的才华也只会招来灾祸。”
沈云裳默然不语。她明白父亲的顾虑,沈家虽是世家,但近年来已显颓势,急需强有力的姻亲来巩固地位。而她的才华和名声,恰好成了最好的筹码。
次日,诚郡王府设宴,沈云裳也在受邀之列。
诚郡王赵珩是当今圣上的侄子,虽无实权,但地位尊贵,在皇室中颇有影响力。他年近三十,丧妻两年,此次对沈云裳表现出兴趣,明显是要续弦。
宴会上,赵珩对沈云裳格外关照,不仅让她坐在自己身侧,还频频与她交谈,引来不少嫉妒的目光。
“听闻沈小姐精通医理,本王近日总觉得心神不宁,夜寐多梦,不知是何缘故?”赵珩笑着问道,目光却在沈云裳脸上流连。
沈云裳垂眸答道:“若是偶尔如此,可能是思虑过度所致,适当休息便可。若是长期如此,还需详细诊脉才能判断。”
赵珩点头:“改日请沈小姐过府详细诊治如何?”这话中的暗示让沈云裳心中一惊。
宴至中途,沈云裳借口更衣,来到园中透气。却不想在假山后听到两个贵女的对话。
“瞧她那轻狂样,不过会些医术,就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就是,一个世家小姐,整天抛头露面,也不知羞耻。”
“听说她与那个民间大夫宋青书走得很近,说不定早有私情...”
“诚郡王要是知道这事,不知还会不会对她这般热情...”
恶意的揣测和诽谤像毒蛇一样钻进沈云裳耳中,她紧紧攥住手中的帕子,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背后议论他人,非淑女所为。”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打断了那两个贵女的对话。
沈云裳从假山后望去,见宋青书不知何时出现在园中,正神色严肃地看着那两个贵女。
“你、你是什么人?敢在这里放肆!”一个贵女恼羞成怒。
宋青书不卑不亢:“草民宋青书,是诚郡王请来为老夫人诊脉的。两位小姐方才的言论,若是传出去,恐对二位名声有损。”
那两个贵女面面相觑,悻悻离去。
沈云裳从假山后走出,与宋青书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轻声问。
“诚郡王老夫人旧疾复发,请我过来诊治。”宋青书看着她,“你不该听到那些话。”
沈云裳苦笑:“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自我名声大噪以来,各种流言蜚语就从没断过。有人夸赞,就有人诋毁,人性向来如此。”
宋青书眼中闪过一丝心疼:“既然如此,何必勉强自己参与这些应酬?”
“我有得选吗?”沈云裳望着池中盛开的荷花,眼神迷茫,“父亲说得对,沈家需要一门有力的姻亲来稳固地位。而我,就是最好的筹码。”
宋青书沉默片刻,低声道:“若你愿意,我可以...”
“你可以什么?”沈云裳抬眼看他,眼中带着一丝期待。
宋青书却顿住了,最终只是摇了摇头:“没什么。宴席快要结束了,回去吧。”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沈云裳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接下来的日子里,沈云裳周旋在各路求亲者之间,身心俱疲。靖北侯世子的强势,诚郡王的温文尔雅,贾世清的殷勤备至,还有其他各家公子的讨好奉承,都让她感到窒息。
更让她心寒的是,那些求亲不成的家族,开始明里暗里散布关于她的流言。有说她心高气傲,目中无人的;有说她与宋青书有私情的;甚至还有说她医术不过是欺世盗名,真正治好太后的是太医院院使...
这日,沈云裳前往医馆看望宋青书,却见医馆门前围了一群人,吵吵嚷嚷。
“就是这个庸医!开错药方,害得我兄弟病情加重!”
“对!砸了他的招牌,看他还敢不敢行医骗人!”
几个彪形大汉在医馆前叫嚣,宋青书站在门口,试图解释什么,却无人理会。
沈云裳正要上前,却被匆匆赶来的沈府管家拉住:“小姐不可!老奴打听过了,这些人是贾府派来的。因为小姐拒绝了贾公子的提亲,贾家便要找宋大夫的麻烦。”
“什么?”沈云裳又惊又怒,“他们怎能如此卑鄙!”
管家低声道:“小姐有所不知,这几日,与沈家往来密切的几家商铺都遭到了刁难,都是那些求亲不成的家族在背后使绊子。老爷为此愁得几日没睡好觉了。”
沈云裳看着被众人围攻的宋青书,心头涌起一阵无力感。她终于明白,无论她选择哪一家,其他家族都不会善罢甘休。那些曾经对她笑脸相迎的人,转眼就能露出狰狞的面目。
“人性向来如此,无论你如何选择都是两难的尴尬境地。出色的你只有一个,你只有一次机会,其余未选上的会记恨你一辈子,就等那天你势单力薄了,狠狠收拾你才解恨...”
父亲的话在耳边回响,沈云裳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这句话的重量。
当晚,沈父将沈云裳叫到书房,神色比以往更加凝重。
“云裳,为父收到消息,靖北侯府已经向皇上请旨,要求赐婚。”沈父的声音沙哑,“圣旨不日即下。”
沈云裳如遭雷击,愣在当场。
“为父本想再拖延些时日,寻个稳妥的解决之道,没想到萧世子如此急切...”沈父长叹一声,“圣旨一下,就再无转圜余地了。”
“女儿...不愿嫁入侯府。”沈云裳艰难地说道。
沈父摇头:“抗旨是死罪,还会连累整个沈家。为今之计,只能接受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管家慌张来报:“老爷,小姐,宋大夫求见,说是有急事。”
宋青书匆匆进来,也顾不得礼节,直接道:“沈大人,小姐,草民刚得知消息,贾府与宫中某些势力勾结,意图陷害沈家。他们伪造证据,指控沈大人结党营私,图谋不轨!”
“什么?”沈父大惊失色,“贾府为何要如此?”
宋青书看了一眼沈云裳:“因为沈小姐拒绝了贾世清的提亲,贾家怀恨在心。而且,贾世清即将被任命为吏部侍郎,急需立威,便拿沈家开刀。”
沈云裳浑身发冷,她早知道拒绝会招来记恨,却没想到报复来得如此之快,如此狠毒。
“为今之计,只有尽快与更有权势的家族联姻,才能让贾家投鼠忌器。”宋青书低声道。
沈父颓然坐下:“可是如今圣旨将至,云裳只能嫁入侯府了...”
沈云裳看着父亲憔悴的面容,又看向宋青书眼中的担忧,心中百转千回。她想起那些求亲者势在必得的眼神,想起那些贵女恶意的揣测,想起贾府卑劣的报复手段...
这世间,女子再出色,也难逃被人当作棋子的命运。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父亲,”她忽然开口,声音异常平静,“女儿愿意接旨。”
沈父和宋青书都惊讶地看着她。
沈云裳继续道:“但在此之前,女儿有一个请求。请允许女儿亲自去见一见萧世子。”
“你要做什么?”沈父不解。
沈云裳眼中闪过一丝决然:“既然注定要成为棋子,那我至少要选择一个最能保全沈家的棋局。”
她转向宋青书,轻声道:“宋大夫,多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日后...还请多多保重。”
宋青书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深深一揖:“小姐珍重。”
次日,沈云裳独自一人来到靖北侯府求见萧煜。
萧煜在花园凉亭中接待了她,神态自信,仿佛早已料到她会来。
“沈小姐考虑得如何了?”他笑问,亲手为她斟了一杯茶。
沈云裳没有接茶,而是直视着他的眼睛:“世子当真非云裳不娶?”
萧煜挑眉:“这是自然。本世子看中的人,从未有失手过。”
“那世子看中的,是云裳这个人,还是云裳能带来的利益?”沈云裳问得直接。
萧煜微微一怔,随即笑道:“沈小姐果然是聪明人。既然如此,本世子也不妨直言:你才貌双全,医术高超,在太后面前得脸,娶你进门,对靖北侯府大有裨益。而靖北侯府的权势,也能护你沈家周全。这是双赢的交易,不是吗?”
沈云裳轻轻点头:“世子坦诚。那云裳也想问一句:若他日云裳不能再为侯府带来利益,或者有更大的利益可图,世子会如何对待云裳和沈家?”
萧煜眼神微动,沉吟片刻方道:“本世子可以承诺,只要沈家忠心为侯府效力,侯府必护沈家周全。”
很巧妙的回答,既作出了承诺,又留有余地。
沈云裳心中明了,这场婚姻从头到尾都是一场交易。她起身施礼:“云裳明白了。三日后侯府宴会,云裳会准时出席。”
离开靖北侯府,沈云裳没有直接回府,而是去了宋青书的医馆。
医馆已经恢复了平静,但门框上几道新的划痕,暗示着不久前发生的冲突。宋青书正在整理药材,见她来了,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我答应嫁入侯府了。”沈云裳直接说道。
宋青书手中动作一顿,随即恢复正常:“那...恭喜小姐了。”
“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沈云裳看着他。
宋青书沉默良久,才低声道:“草民身份卑微,不敢有任何妄想。只愿小姐日后...一切安好。”
沈云裳笑了,笑容中带着几分凄然:“是啊,你从来不敢有任何妄想。即使我心属于你,你也不敢接受,对不对?”
宋青书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
“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沈云裳转身,一滴泪悄然滑落,“这世上,真心待我的人不多,而你,是唯一一个不因我的家世和才华,只因为我这个人而关心我的人。可惜,我们终究错过了。”
她迈步欲走,宋青书却突然开口:“若我说,我不愿错过呢?”
沈云裳顿住脚步,却没有回头:“太迟了。圣旨不日即下,我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
“若我有办法...”宋青书急切道。
“你能有什么办法?”沈云裳转身看他,“对抗皇权?与靖北侯府为敌?宋青书,你我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宋青书哑口无言。
沈云裳深吸一口气:“今日我来,是想告诉你,无论将来发生什么,我心中永远有你一席之地。但也仅此而已了。”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香囊,轻轻放在桌上:“这是我亲手配的安神香,望你...勿忘我。”
说完,她转身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宋青书拿起那个香囊,紧紧攥在手中,眼中满是痛苦与挣扎。
三日后,靖北侯府宴会,金陵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到场了。大家都知道,这场宴会的真正目的,是宣布靖北侯世子与沈家大小姐的婚事。
沈云裳盛装出席,一袭水红色衣裙,衬得她肤白如雪,明艳不可方物。萧煜亲自在门口迎接,眼中满是得意。
宴至中途,萧煜举杯起身,正要宣布婚事,门外忽然传来通报声:“太后懿旨到——”
所有人都愣住了,这个时候太后怎么会下旨?
太监捧着懿旨进来,朗声道:“太后有旨,宣沈云裳即刻入宫!”
萧煜脸色微变,上前问道:“公公可知太后突然宣召所为何事?”
太监笑道:“太后旧疾复发,特召沈小姐入宫诊治。太后说了,沈小姐医术高超,要留她在宫中住上一段时日,以便随时诊治。”
萧煜眉头紧皱,太后的旨意打乱了他的计划。但太后懿旨,无人敢违抗。
沈云裳心中却是暗暗松了口气。太后的突然召见,给了她喘息的机会。
入宫前,她回头看了一眼满堂宾客,那些或羡慕或嫉妒或算计的目光,让她更加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处境。
姻缘棋局,步步惊心。而她,必须在这险象环生的棋局中,为自己和沈家走出一条生路。
宫轿缓缓起行,载着她驶向未知的明天。沈云裳攥紧了袖中的手,眼中闪过一丝坚定。
既然无法逃避,那就直面这场博弈吧。她倒要看看,这盘姻缘棋局,最终会走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