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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时节,天气说变就变。方才还是晴空万里,转眼间便阴云密布,狂风卷着沙尘,吹得人睁不开眼。沈云裳坐在一辆青帷小车里,正从城外一处偏僻的庵堂祈福归来。这是秦玉娥吩咐下来的例事,每月初一十五,府中女眷需轮流出城至几处交好的庵堂寺庙上香祈福,以求家宅平安。今日恰轮到她。

车行至半途,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顷刻间连成雨幕,天地间一片混沌。官道很快变得泥泞不堪,拉车的骡子步履维艰。车夫是老苍头,经验丰富,见雨势太大,前方道路恐有塌陷之险,便扬鞭催马,想尽快寻个避雨之处。

“姨娘,前头有座废弃的山神庙,看着还能遮风挡雨,咱们先去避避吧?”老苍头隔着车帘喊道,声音在雨声中有些模糊。

沈云裳掀开车帘一角,只见外面白茫茫一片,雨水如注,确实无法前行。她应道:“好,就依老伯。”

小车艰难地拐下官道,行不多远,果然见到一座破败的山神庙,孤零零地矗立在荒草丛中。庙门歪斜,墙垣斑驳,显然久已无人供奉。

车停稳,沈云裳在老苍头的搀扶下下了车,提着裙摆,快步跑进庙门。庙内光线昏暗,蛛网遍布,神像早已坍塌,只剩半截泥塑的身子,蒙着厚厚的灰尘。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尘土的气息。但总算有个屋顶,能遮挡这瓢泼大雨。

老苍头将骡车赶到庙旁一处稍能遮雨的屋檐下,自己也缩在车辕上,披着蓑衣,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

沈云裳站在庙门口,望着门外如帘的雨幕,心中有些惶然。这荒郊野外,孤身一人,虽有个老苍头在外,终究是不妥。她拢了拢被雨丝打湿的鬓发,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藏着一支锋利的银簪——这是她自染墨去后,悄悄备下防身的。

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天色也愈发阴沉,仿佛提前入了夜。庙内愈发昏暗,只有偶尔划破天际的闪电,才能瞬间照亮这破败的景象,随即又被更深的昏暗吞没。

就在沈云裳心神不宁之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在庙门外戛然而止。紧接着,一个披着青色油衣、身形修长的男子牵着马,也快步闯入了庙中。

两人在昏暗的光线中打了个照面,俱是一怔。

“宋大夫?”

“沈……姨娘?”

来人竟是宋青书。他显然也是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阻了路程,额发、肩头都被雨水打湿,几缕墨发贴在额角,显得有些狼狈,却并不损他那份清隽的气质。他手中还提着一个防水的药箱。

“宋大夫怎会在此?”沈云裳压下心中的一丝莫名的悸动,后退半步,保持着距离,轻声问道。

宋青书将马拴在庙内一根尚且完好的柱子上,脱下滴水的油衣,露出里面那身熟悉的青布长衫,拱手道:“在下出城去邻村诊视一位重症病患,返程途中遇此大雨。惊扰姨娘了。”他的声音依旧平和,带着雨水的清润。

“无妨,此地并非我所有,宋大夫请自便。”沈云裳垂下眼帘,转身走到庙宇另一侧的角落,尽量离他远些,倚着一堵残破的墙壁坐下,目光望向门外的雨幕,不再看他。

宋青书也识趣地走到对面角落,放下药箱,默默整理着微湿的衣袖。

破庙之内,一时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以及彼此清晰可闻的呼吸声。气氛微妙而尴尬。

沈云裳心中警铃大作。孤男寡女,共处破庙,若是传扬出去,她便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贾世清本就多疑,陆月柔更是虎视眈眈……她几乎可以想见那可怕的后果。她必须更加谨慎,绝不能与宋青书有任何交谈,甚至不能有多余的眼神接触。

然而,世事往往不遂人愿。

雨势缠绵,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天色彻底黑透,只有偶尔的闪电带来片刻光明。春寒料峭,加上雨水带来的湿气,破庙里寒意渐浓。沈云裳只穿着一身单薄的春衫,此刻冷得有些微微发抖,她抱紧双臂,嘴唇也有些发白。

对面,宋青书显然注意到了她的状况。他沉默片刻,从药箱里取出一个火折子和一小包用油纸包裹的、似乎是用来点燃艾灸的艾绒。他熟练地捡来一些干燥的、散落在角落里的碎木和枯草,堆在一起,用火折子点燃。

一小簇橘红色的火苗跳跃起来,驱散了些许黑暗和寒意。

“姨娘,靠近些取取暖吧。”宋青书的声音在噼啪的火苗声中响起,依旧保持着礼貌的距离,“春雨寒凉,莫要染了风寒。”

沈云裳犹豫了一下。理智告诉她应该拒绝,但那火焰带来的暖意实在诱人。她终究还是抵挡不住生理的需求,低声道了句:“多谢。” 挪动身子,靠近了火堆一些,但仍保持着数尺之遥。

火光映照下,她的侧脸显得格外苍白柔弱,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紧抿的嘴唇透露着内心的戒备与坚持。

宋青书添了根木柴,火焰又旺了些。他看着她那副明明冷极、却强自支撑的模样,心中莫名生出一丝不忍。他想起了那日在贾府,她冷静指认、条理清晰的样子,也想起了她弹奏《胡笳》时,那悲怆决绝的神采。这个女子,与他见过的所有深闺女子都不同,她像一株生长在悬崖峭壁上的兰草,清冷孤傲,却又顽强得令人心惊。

“那日……姨娘指认下药之人,胆大心细,令人佩服。”宋青书斟酌着开口,试图打破这过于凝固的气氛,也隐晦地表达一丝赞赏。

沈云裳微微一颤,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贾府之事。她抬起眼,飞快地看了他一眼,触及他那清澈坦荡的目光,又迅速垂下,低声道:“宋大夫过奖,妾身只是不愿见无辜之人蒙冤。”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还要多谢宋大夫当日仗义执言,验明药性,指出来源。”

“分内之事,不足挂齿。”宋青书摇摇头,“只是……贾府水深,姨娘身处其中,还需万事小心。” 这话已有些逾越,但他还是说了出来。那日陆月柔丫鬟被处置,陆月柔受罚时怨毒的眼神,他并非没有看见。

沈云裳心中一动,一股暖流混合着酸楚涌上心头。多久了?多久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带着善意提醒的话?在这冰冷的贾府,每个人似乎都带着面具,算计着利益。她鼻尖微酸,强行忍住,只低低“嗯”了一声。

也许是这雨夜破庙的特殊环境,也许是那簇温暖的火光降低了她心防,也许是积压了太久的孤寂与委屈需要倾诉,沈云裳沉默良久后,竟鬼使神差地轻声开口,说起了些许往事。并非核心机密,只是一些零碎的片段。

“小时候……家父尚在时,也曾教妾身读书认字,说女子亦不可无才……可惜,后来家道中落……”她的声音带着遥远的怅惘,“那时庭院里也种了几株芍药,母亲亲自照料,花开时,父亲还会在花下饮酒赋诗……”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后面的话,湮没在雨声里。

宋青书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从她寥寥数语中,拼凑出一个曾经温馨、而后败落的书香门第的景象,也更能理解她身上那份与贾府格格不入的清冷气质从何而来。

“家严生前亦是医者。”宋青书忽然开口,声音平和,像是在分享,也像是在回应她的倾诉,“他常言,医者,当有仁心,更需坚守本心,不为权势折腰,不为金银所动。可惜……他因不愿屈从权贵,篡改药方,最终被构陷,郁郁而终。家母亦随之而去。” 他说得平静,但那双清澈的眼底,却掠过一丝深沉的痛楚与怀念。

沈云裳愕然抬头,看向他。她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温润平和的年轻大夫,竟也有如此坎坷的身世。他那份不卑不亢、只取应得之资的风骨,原来是承自其父。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在她心中油然而生。他们都有着失去至亲的痛,都有着与这浊世格格不入的坚持。

“宋大夫……”她轻唤一声,却不知该说什么安慰的话。

宋青书对她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理解和抚慰:“无妨,都过去了。行医济世,恪守本心,便是对家严家慈最好的告慰。”

这一刻,破庙外的风雨声似乎都远去了。火光跳跃,映照着两张年轻的面庞,一双清冷中带着柔软,一双温润中藏着刚毅。他们彼此对视,虽无逾矩之言,无越礼之举,但一种基于相似境遇和相通心性的理解与共鸣,却在无声中静静流淌。他们知道,对方皆是这世间难得的有情有义、坚守本心之人。

然而,这短暂的静谧与共鸣,并未持续太久。

庙外风雨声中,似乎夹杂了一丝极细微的、不同于雨打草木的声响。沈云裳耳力灵敏,猛地警觉起来,侧耳细听。宋青书也察觉到了她的异样,神色一凝。

沈云裳立刻站起身,退回到自己原先的角落,远离火堆,也远离宋青书,恢复了之前疏离戒备的姿态。她用眼神示意宋青书,指了指庙外。

宋青书会意,立刻将火堆踩灭大半,只余一点微光。庙内重新陷入昏暗。

两人屏息凝神,不再交谈。

果然,片刻之后,庙门外似乎有黑影晃动,但并未进来,很快又消失在雨幕中。

沈云裳心中冷笑。是了,贾世清那般多疑之人,怎会放心她独自出城?必定派了人暗中跟随监视!方才她与宋青书那短暂的交谈,不知被听去了多少?幸好,他们只是聊了些无关紧要的往事,并未涉及任何敏感话题,更无丝毫暧昧之言。否则……她简直不敢想象后果。宋青书恐怕会有性命之危!

经此一吓,两人更是噤若寒蝉,再无任何交流。只是在这黑暗和风雨声中,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存在,那份刚刚萌芽的、惺惺相惜的情谊,在现实的残酷压迫下,被迫深埋心底。

又过了约莫一个时辰,雨势渐小,最终停了下来。云层散开,露出一弯清冷的月亮,将银辉洒向被雨水洗涤过的天地。

老苍头在外头吆喝了一声:“姨娘,雨停了,路能走了!”

沈云裳立刻起身,对宋青书的方向微微屈膝,低声道:“宋大夫,妾身先行一步。” 语气恢复了惯有的疏离。

宋青书也站起身,拱手还礼:“姨娘请。路上小心。”

再无多言。

沈云裳快步走出破庙,坐上小车。老苍头扬鞭,骡车碌碌,碾过湿滑的道路,向着贾府方向行去。

宋青书站在庙门口,望着那辆青帷小车消失在月色笼罩的官道尽头,青衫微湿,身影寂寥。他站了许久,才默默转身,牵了自己的马,向着相反的方向,踏月而归。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夜雨,将两颗同样孤寂而高洁的心短暂地聚在一起,又匆匆分开。他们互诉了往事,知悉了彼此皆是有情有义之人,却也更加清醒地认识到横亘在彼此之间的鸿沟——那是礼教、权势、以及贾世清绝不容侵犯的、扭曲的占有欲。

回到贾府,沈云裳的心久久不能平静。破庙中的火光,宋青书清隽的侧影,他谈及父母时眼底的痛楚,以及那险些被发现的危机……种种画面在她脑海中交织。

她知道,贾世清派去的人,必定会将破庙避雨之事回禀。以贾世清的性子,绝不会轻易放过。果然,翌日,便传来了消息,说是老爷体恤她昨日受惊,又赞她维护芍药有功,三日后要在府中设宴,名为“压惊”,实则是……一场鸿门宴。

沈云裳抚摸着袖中那冰冷的银簪,唇边泛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夜雨霖铃,终是不怨。因为在那风雨如晦的破庙中,她终究确认了,这世间并非全然冰冷。而接下来的宴席,无论暗藏多少机锋,她都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去应对。

前路,依旧步步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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