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淅淅沥沥下了整日。待到掌灯时分,沈云裳独坐绣楼,望着窗外被雨水洗得发亮的青石板路,恍惚间听见远处飘来的琵琶声。
“姨娘,老爷让您去前厅一趟。”丫鬟捧着新裁的衣裳进来,“说是兵部尚书夫人来了,要听曲儿。”
她垂下眼帘。自画舫那夜后,贾世清待她越发客气,却也越发疏远。这种客气里藏着试探,仿佛在掂量她这个即将攀上高枝的棋子,还能发挥多少余热。
前厅灯火通明。兵部尚书夫人陈氏端坐主位,一身绛紫色遍地金通袖袄,发间插着赤金镶翡翠寿字簪,通身气派雍容。贾世清陪坐在侧,见她进来,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
“这就是云裳?”陈氏含笑打量她,“果然好模样,难怪我儿念念不忘。”
沈云裳盈盈下拜,眼角瞥见屏风后隐约的人影——那是兵部尚书之子李承泽,这场婚事的主角。
“听闻姨娘精通音律,”陈氏慢条斯理地拨着茶沫,“今日特地请了金陵最好的琵琶女,你也一同鉴赏。”
话音未落,门帘轻动,一个抱着琵琶的女子袅袅走进。月白衫子,青罗裙,发间只簪一朵素银珠花,通身上下再无半点装饰。
沈云裳呼吸一滞。这女子她认得——三年前曾在沈府献艺的琵琶圣手苏小小。那时她还是待字闺中的沈家小姐,苏小小一曲《浔阳月夜》,让她听得痴了,当场取下腕上的翡翠镯子相赠。
苏小小目光掠过她,微微颔首,似是也认出了故人。
“开始吧。”贾世清吩咐。
苏小小调试丝弦,玉指轻拨。起初只是零落几声,如雨打芭蕉,渐渐连成一片。她启唇轻唱: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竟是《一剪梅》。沈云裳指尖微颤,这首词是她母亲生前最爱。记忆中,母亲总在秋夜轻声吟诵,眼神望着不知名的远方。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唱到这一句,苏小小的声音忽然转柔,眼波似有若无地扫过屏风。沈云裳忽然明白,这词是唱给屏风后那人听的。
她下意识望向李承泽藏身之处,却意外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眸——宋青书不知何时站在厅角,大概是贾世清请来为陈氏请平安脉的。四目相对的刹那,他迅速垂下眼帘,可她分明看见他袖口微微的颤动。
苏小小的歌声还在继续: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唱到“相思”二字,琵琶声陡然转急,如银瓶乍破,铁骑突出。沈云裳忽然想起那个春雨绵绵的午后,宋青书撑着伞送她回府。伞沿雨水滴答,他悄悄塞给她一包桂花糖,说是能解苦药之味。
那时她还是贾世清新纳的妾室,整日以泪洗面。而他只是个常来府上看诊的年轻大夫。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最后一句,苏小小唱得百转千回。尾音袅袅散去时,满堂寂静,只听得见窗外雨声。
陈氏抚掌笑道:“果然妙绝!只是太过凄清了些。可有些欢快的曲子?”
苏小小垂首道:“有一首新谱的《采莲曲》。”
这一次,琵琶声活泼明快,唱的是江南采莲女的情思。可沈云裳却听出弦外之音——那欢快的调子里,藏着不易察觉的悲音。
就像她此刻的处境。表面上是即将嫁入高门的幸运儿,实则不过是权力博弈中的一枚棋子。
她不经意转头,看见宋青书已经离开。方才他站立的地方,落着一方素白绢帕。
宴席散时,雨下得更大了。陈氏留下话,三日后要带沈云裳去寺庙上香。贾世清亲自将人送到门口,转身时脸上笑容瞬间消失。
“你随我来。”他对沈云裳说。
书房里,他取出一封信扔在桌上:“你父亲来的。说是婚期已定,就在下月初八。”
她盯着信纸上“佳偶天成”四个字,只觉得刺眼。
“李公子似乎对你很上心。”贾世清踱到她面前,“方才特意问起你可喜欢琵琶。”
她猛然抬头:“老爷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要好好把握这份上心。”他冷笑,“别忘了,宋青书的医馆能不能开下去,全在你一念之间。”
回到绣楼,她屏退丫鬟,独自坐在黑暗里。雨声敲打着屋檐,像极了苏小小琵琶的余韵。
忽然,窗外传来细微的响动。她推开窗,看见墙角暗影里站着一个人。
“是我。”宋青书的声音隔着雨幕传来,“我来取落下的帕子。”
她知道这是借口。那方帕子,分明是他故意留下的。
“方才的琵琶...”他欲言又止。
“我明白。”她轻声道。
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是泪:“那首《一剪梅》,让我想起第一次为你诊脉的情形。你病得那样重,却还强撑着笑说无事。”
她记得。那时她刚入贾府不久,水土不服加上心中郁结,一病就是半月。只有他来诊脉时,她才觉得这深宅大院里还有一丝温暖。
“青书,”她望着檐下成串的雨珠,“还记得我说过的秦淮河里的鱼吗?”
“记得。”
“其实我骗了你。”她苦笑,“鱼不是游不出去,而是不敢。因为它们不知道河外的世界,是不是更大的牢笼。”
他向前一步,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那就让我做先探路的那条鱼。”
这句话让她心头剧震。忽然明白,这些年来,他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她——开医馆济世救人,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堂堂正正地站在她面前;与权贵周旋,是为了积蓄足够的力量。
“帕子你拿走吧。”她最终说道,“以后...不要再来了。”
他沉默良久,终于从袖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放在窗台上:“新做的桂花糖,不比从前甜。”
他转身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雨幕中。她打开纸包,拈起一块糖放入口中。果然不太甜,带着淡淡的苦味。
就像他们之间,始终甜少苦多的情谊。
三日后,沈云裳随陈氏往栖霞寺进香。马车行至半路,忽然停下。
“夫人,前面路被雨水冲垮了,要绕道而行。”车夫回报。
陈氏皱眉:“要绕多久?”
“至少一个时辰。”
最终决定在路边的茶棚稍作休息。沈云裳扶着陈氏下车时,看见茶棚角落里坐着个熟悉的身影——苏小小抱着琵琶,正在歇脚。
“真是巧了。”陈氏笑道,“正好再听一曲。”
苏小小这次弹的是《昭君怨》。曲调哀婉,唱的是王昭君出塞的离愁。当唱到“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时,陈氏忽然叹息:
“女子这一生,终究是身不由己。”
沈云裳心中一动,看向陈氏。这位看似养尊处优的贵妇人,眼中竟有与她相似的惆怅。
曲终人散时,苏小小悄悄塞给沈云裳一张字条。
回府后,她展开字条,上面只有一行小字:“明日子时,后园芍药圃。”
这一夜格外漫长。她躺在床上,听着更漏声声,想起很多往事。想起未出阁时在沈府的日子,想起母亲临终前紧握着她的手说:“云裳,无论如何,要活着。”
活着。多么简单,又多么艰难。
子时将至,她披衣起身,悄悄来到后园。月光下的芍药开得正好,重重花瓣在夜风中轻颤。
苏小小已经等在那里。
“沈小姐,”她依旧用从前的称呼,“我是受人之托。”
“是...宋大夫?”
苏小小摇头:“是李承泽李公子。”
沈云裳怔住。
“那日琵琶词,是李公子特意点的。”苏小小轻声道,“他让我转告你,这桩婚事非他所愿,他心中早已有人。”
“既然如此,为何不拒婚?”
“因为...”苏小小忽然噤声,拉着她躲到假山后。
远处传来脚步声。两个身影一前一后走进芍药圃,走在前面的是李承泽,后面跟着的竟是宋青书。
“宋大夫考虑得如何了?”李承泽开口,“只要你说出那日画舫遇刺的真相,我保你医馆平安。”
沈云裳屏住呼吸。画舫那夜的刺客始终没有查明来历,原来李承泽在查这件事。
“在下不明白公子的意思。”宋青书语气平静,“那夜混乱,在下只顾着救人,不曾留意其他。”
“是吗?”李承泽冷笑,“可我查到,那些刺客用的匕首上,淬的是你们宋家独门的毒药。”
假山后,沈云裳感觉苏小小握紧了她的手。
“宋家早已没落,何来独门毒药?”宋青书依然平静,“公子怕是查错了。”
“我不会查错。”李承泽逼近一步,“因为我中的就是这种毒。”
月光下,李承泽挽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一道疤痕:“三年前,有人在我狩猎时暗算。若非家师及时相救,我早已命丧黄泉。”
沈云裳忽然想起,三年前李承泽确实称病闭门不出大半年。原来不是生病,是中毒。
“这与在下无关。”宋青书道。
“有关。”李承泽的声音冷下来,“因为我查到,下毒的人是你父亲。”
夜风忽然大了,吹得芍药花枝乱颤。沈云裳看见宋青书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起。
“宋家冤案,我略有耳闻。”李承泽语气稍缓,“只要你助我查明真相,我必为你宋家昭雪。”
“代价是什么?”
“取消婚约。”
这一刻,沈云裳终于明白李承泽的用意。他不要这桩婚事,所以要找出宋家的把柄,逼宋青书合作。
“即便我答应,沈姑娘又当如何?”宋青书问出了沈云裳心中的疑问。
“她可以离开贾府,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李承泽道,“这是我给她的补偿。”
谈话到此为止。两人先后离开,园中重归寂静。
苏小小轻声道:“现在你明白了?这桩婚事里,没有人是赢家。”
“你为何要帮我?”
“因为...”苏小小抬头望月,“我也曾身不由己。”
回到绣楼,天已微明。沈云裳推开窗,看见晨曦中的贾府——亭台楼阁,曲径回廊,美得如同画中仙境,也冷得如同人间地狱。
她取出宋青书留下的桂花糖,放入口中。这一次,她尝出了别的味道——那是希望的味道。
也许,鱼真的可以游出这片水域。也许,牢笼之外还有更大的天地。
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新的一天开始了,而她的命运,终于出现了一丝转机。
琵琶弦上说尽的相思,终究没有白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