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里的人力车行当,眼下远未到饱和的时候,少说还能红火七八年光景。如今进口的东洋车市价一百五十大洋一辆,按汇率与利钱折算,宋少轩这笔买卖明面上可是吃了大亏。
可他心里再清楚不过,这笔买卖,实则甩掉了大包袱。他强按心头狂喜,斜倚着八仙桌慢悠悠品茶,面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意,与佐藤周旋应酬。
这时伙计捧着锦盒进来。佐藤揭开盒盖,只见那将军罐釉色莹润,绘着山水人物,果然是大国气象。他虽爱不释手,却终究看不真切,便朝赵掌柜递了个眼色。
赵掌柜心领神会,接过瓷罐仔细端详。直口短颈,丰肩鼓腹,敛足恰到好处,底款“乾隆御制”四字工整端庄。一切看似分毫不差,唯独那股子神韵总觉得隔了一层。按古玩行的规矩,但凡有一处存疑,这物件就不能收。
可转念一想,每促成这笔买卖,自己便能抽一成利。既是东洋人掏钱,真伪又与自个儿何干?
心思既定,他当即舒展眉头笑道:“宋掌柜,这物件瞧着不错,咱搭把手?”
说罢取来一条短毛毯遮住右手。宋少轩会意这是要“袖里乾坤”议价,便将手伸进毯中比了个数目。
“东西虽好,终究算不得重器。”赵掌柜在毯中一触即分,“城里这般物件不缺,您再让一口?”
“成。”宋少轩在毯中调整手势,“毕竟是三代盛世的老物件,这价够意思了?”
“嘿,您这讨价还价倒像小鸟搭窝,一点点来啊。”赵掌柜笑着又比划个数字,“爽利些,这个数如何?”
宋少轩故作叹息:“归您了。谁让我如今等钱用呢。”
赵掌柜附在佐藤耳边低语几句,两张银票便落到宋少轩手中。佐藤示意随从呈上合同:“初次合作,望今后携手共进。”
宋少轩仔细审阅条款,幸得近来苦修日语,这双语合同难他不倒。沉吟片刻,他提笔签字按印,佐藤也利落完成手续。
“今晚可否赏光共进晚餐?”佐藤见心愿达成,发出邀请。
宋少轩摆手推辞:“约了人听戏。来日方长,毕竟咱也不是一锤子买卖。”
这话听得佐藤心花怒放,只道已将这精明商人握在掌心。他不再强求,捧着锦盒志得意满而去。
送走佐藤后,宋少轩满面春风地吩咐伙计去二荤铺买了几样小菜,与关馨怡用过晚饭,换了身紫色长衫便出门听戏。
门框胡同里有座同乐轩,宣统元年建的小戏园子。当年俞爷的双庆班曾在此献艺,因场地狭小,向来只演些折子戏。今夜是他养了多年的大丫头首次登台。宋少轩确实没骗佐藤,这场合他非到不可。
胡同口叫了人力车匆匆赶到戏园,验票入内便被引到前排。园子不大,前排放着四张八仙桌,摆满果碟、香茶和乳酪点心;后排则是长条板凳,偶有几张官帽椅,那是给没订到前排的体面人家预备的。
宋少轩正要品茶,抬头却心头一紧。原本说好要来捧场的二公子不见踪影,邻桌坐着的竟是袁家那位混世魔王三公子!
这位爷是京城出了名的纨绔,胸无点墨又性情乖戾。许是承了母系的血脉,跟棒子一样,专爱抬杠标榜自己。当年在金銮殿上竟当众讥讽兄长腿疾,嘲笑嫂嫂耳聋,自此被家族厌弃。
但宋少轩在意的不是这些,他在意的是此人可是干过强抢戏子的勾当!他现今的夫人就是从前门外戏园里硬生生劫走的,那是带着北洋部队生抢!此人一出来,各大戏班见着他都要退避三舍。
宋少轩当即起身欲往后台,却在门帘处撞见二公子。“莫急,”二公子拦下他,“早防着这出,戏码已调换过。冯六爷正在里头坐镇调度。”
宋少轩这才定下心神,回到座中慢悠悠呷着茶。他本不是戏迷,不过看个热闹。那三公子果然没坐多久,撒了几把银元便兴味索然地离去。
待那煞星走远,大丫头终于压轴登场。一段《锁麟囊》唱得满堂生辉,叫好声此起彼伏。看客们争相打赏,更有豪客掷下金怀表。
宋少轩也忙着当托,有人喊赏十块,他便故意抬到十二。虽说是做戏,散场时一算竟扔出去三百多大洋,疼得他直咂舌:“这戏园子可真来不起第二回了!”
自打那夜登台之后,小丫头便一炮而红。几位梨园老票友听得心醉,一口一个“小黄鹂”地叫着,赞她嗓子亮得像浸了蜜的银铃,气息绵长能绕梁三日。往后连开十八场堂会,戏园子里挤得连插脚的地儿都没有,场场满座。
丫头也是个懂规矩的,隔天便认了位戏班管事做干爹,又拜了盖老板为师,自此舍弃旧名,以“盖小鹂”为艺名,“小黄鹂”作艺号,正式扎进了这民国梨园行。不出半月,京城里提一句“小黄鹂”,也能算一号了。
这边盖小鹂的戏台子唱得热闹,那边宋少轩才算放了心。待得空暇,他寻到常灏南,两人在茶馆里就着一壶龙井商量。要把车行的规模再扩一扩,多招些车夫,把生意往四九城的各个胡同里铺。
常灏南一听便拍了板,说多些正经车夫在路上跑,倒能少些无所事事的混子添乱子,于治安是桩好事,当即就应下全力支持。
转头他便找了相熟的警察厅巡长递了话,又拉着几位巡长入了股;怕有地痞来捣乱,还特意请了南城有名的混混来镇场子。
没出俩月,四九城里各处都见着常记车行的新洋车了。车身漆得锃亮,轮子上裹着厚胶皮,连车座下的减震簧都是新换的,跑起来稳当得很。
京里的教员、商行掌柜这些中产人家,出门都爱叫他家的车,生意越发红火起来。也形成一笔稳定的现金流,让宋少轩多了些倚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