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上答应得痛快,可身子却由不得自己。烟膏的诱惑早已蚀骨入髓,他根本无力抵抗。
更何况这满街的烟馆,招牌林立、烟气缭绕,走到哪儿都像是在勾他的魂儿、催他的瘾,这叫他又怎么扛得住?
正恍惚间,眼前忽然一花,一只手掌摊开来,赫然是白花花的二两碎银!他几乎是本能地伸手去抓,可那手猛地一收,银子瞬间消失在袖口之后。
他抬头一看,是个年近三十的男人,背着手冲他笑:“怎么,馋烟了?想抽一口?简单啊,签个协议,这银子就是你的。”
“什么协议……”常三爷下意识退了半步,心里隐约猜到几分,“你是放印子钱的?”
“嗐,话说得别这么难听,”对方笑得越发圆滑,“我这儿是救急周转。二两银子你用五个月,还我三两就成。这价钱,公道吧?您常三爷难道五个月还挣不出这点儿?”
常三爷一听,似乎真不多。当下瘾头发作、身心俱痒,再也顾不得多想,连忙点头:“借,我借!”
“得嘞!您在这儿签个字、按个指印,咱们就算说定了。”金玉林笑着递来一纸协议。
常三爷瞥见那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刚想细看,金玉林却已将银子在他眼前一晃:“银子您拿好,这儿签字,这儿……按个印。”
这一晃,彻底晃散了他最后一点迟疑。钱已到手,哪还有心思读文书?满脑子只剩烟榻上的吞云吐雾、飘然欲仙。他匆忙提笔一画、指腹一按,攥紧银子就转身扎进了烟馆。
望着他急不可耐的背影,金玉林嘴角浮起一抹冷笑。自打上回见过孙老四,他就认定了这行当。他要是干……比孙老四做得更漂亮、更干脆。他手头正好有些闲钱,何不试他一试?
物色了好几天,他终于锁定了这位常三爷:一没钱、二有房、还是烟瘾缠身,性子还怯懦。完美的人选,完美的局。
今天这一切,早被他一步步算得清清楚楚。区区二两银子作饵,对方根本算不清利息轻重;再趁其瘾发心急、无暇细读,一纸协议就这么落定了。这活儿,干得漂亮。
然而,常三爷一直以来勉强维持的平静,那层精心粉饰的假象,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他那点本就稀薄得可怜的“道德感”,除了还不忍看见额娘枯槁的面容与眼泪之外,大抵也只因为家底早已彻底掏空,再无物可卖。
剩下的,便全靠着那点可怜又可悲的自尊,在虚空里强撑着他。他不愿连这最后一点体面,也随着家道败落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悲的是,就是这点摇摇欲坠的尊严,在二两白银和一阵烟瘾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当伙计端着烟枪、烟灯朝他走来时,他心里那堵本就脆弱的防线,顿时轰然倒塌。
他按捺不住指尖的颤抖、喉头的焦灼,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麻痹自己:就这一回,就尝这一口……不过是一口而已……
这一口下去,他便彻底沦陷了。从第一个烟泡点燃,到他踉跄离去,竟接连抽了五泡!
银子尽数交出,手里只剩一把零散铜板。完了……今日怕是连吃饭都成问题了。他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最终停在一家卤煮火烧铺子前——饿了,总得填饱肚子再想往后。
快吃完时才猛然想起:今夜额娘怎么办?她吃什么?思来想去,他结账起身,犹豫再三,还是转头去找了金玉林。
只是他进了门,还没等他斟酌好如何开口,金玉林却已笑着端出一只托盘——那上面摆着的,是多么熟悉的东西:烟灯、烟枪,还有上好的马蹄土!
“三爷,来这儿躺下,舒坦一泡?”金玉林笑眯眯地迎他入座。
常三爷内心挣扎良久,最终还是躺了下去。片刻之后,他忍不住喃喃赞叹:“果然…还是这个好啊…这滋味…”
恍惚之间,他似乎又签了什么字、按了什么印。自那以后,他便常驻于此,日夜沉溺在这缭绕烟雾之中。有烟可抽,有饭可吃,甚至听说家中也已被“安排妥当”。他也就不再问,也不再挣扎。
事实上,金玉林并未说谎,他的确“照顾”了常三爷的家。只有这样,常三爷欠下的债才会越滚越多,本金大了,回本自然也快。
这天就去了,他笑吟吟地送来吃食,老太太一见他人,一听这话,顿时浑身一颤,手指发抖地问道:“我儿整夜未归……是不是……在你那里?”
“正是,老夫人先用饭吧。”她一听这句,整个人捂住胸口向后一靠,倚着墙半晌说不出话。
可金玉林放下食盒就走了。片刻功夫,一阵急促的吞咽声传来,老夫人睁眼正想怒斥,可一眼瞥见对方微微隆起的腹部,话到嘴边又忍了回去。
“吃吧……我也吃。”她缓缓坐起身,含泪拿起碗筷,一口一口机械地吃着。
自此,她几乎绝望地日日盼儿归来,却始终不见人影。直到有一天,她等到了一封信。拆信一看,她沉默良久,眼中终于透出一点决意。
她独自拿着信,蹒跚地来到裕丰茶馆,见到宋少轩,微微行了一礼:“宋掌柜……还认得我这个老婆子吗?”
“哎哟,您怎么亲自来了?快请坐,前几年就听说您腿脚不大好了。这……这是出什么事了?”
宋少轩赶忙迎上前搀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若非清楚记得这位妇人还不到五十,他根本无法将眼前这位苍老憔悴的老妪,与当年那位雍容端庄的常夫人联系在一起。这才几年光景,生活竟将一个人折磨成这般模样!
“老身有一事相求……不知小掌柜能否答应?”
“您请讲,只要我做得到,定当尽力。”
“求您帮我卖了这宅子,银钱请您代为保管,每月只支取些许维持他生计……”她颤抖着取出房契递过去,目光殷切而凄凉。
“您这是……要替三爷留条活路?”宋少轩顿时明白了,却仍迟疑,“这宅子……请恕我直言,您家里按理不该还有房产?”
“此事绝不会牵连掌柜,一切责任由我承担。”她死死拉住他的衣袖,声音发颤却异常坚决,“我只求您一句承诺:答应我,每月只给他刚好活命的银钱……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