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在暗流涌动与表面忙碌中悄然溜走,进了二月。龙抬头的日子过了,靠山屯的寒风虽还料峭,但中午的日头明显有了些暖意,屋檐下的冰溜子开始滴滴答答地化水,向阳坡的积雪也薄了一层。春耕的准备进入了更具体的阶段,种子浸泡、粪肥发酵、农具检修,一样样都在屯委会的组织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知青返城的那股暗流,被秦建国和老支书强行压了下去,但并未完全平息。就像被石头堵住的泉眼,水总会在缝隙里寻找新的出路。那些心思活络、却又找不到正当理由或者等不及政策文件的知青,开始将目光投向了其他“门路”。
这日傍晚,秦建国刚从地里查看完积雪融化情况和土壤墒情回来,周伟就找上了门。两人蹲在屯部院子的磨盘旁,周伟掏出烟卷递给秦建国一支,自己却没点,皱着眉头低声道:“建国哥,今天有个事儿,挺膈应人的。”
“咋了?”秦建国划着火柴,用手拢着点燃烟,抬眼看他。
“就那个张建业,跟孙志刚住一屋的,下午偷偷找到我。”周伟撇了撇嘴,“他拐弯抹角的,先是套近乎,说我人脉广,认识县里的人,后来就明里暗里打听,能不能通过我舅舅在县政府的关系,帮他弄个返城指标或者开个特殊证明。”
秦建国吸了口烟,没说话,眼神示意他继续。
“我当时就给他撅回去了!”周伟语气带着几分火气,“我说,‘张建业,你这是什么意思?老支书和秦队长说得明明白白,有正式文件,或者你家里真有难处,拿着实实在在的证明,屯里不会拦着。你让我去找关系,这算什么?这不就说明你理由不正,想走歪门邪道吗?’我明确告诉他,这种忙我帮不了,我舅舅也不会为了这种事徇私!”
“他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脸一阵红一阵白的,嘟囔着什么‘大家都是知青,互相帮衬一下’,‘在这鬼地方待下去没出路’之类的话,灰溜溜走了。”周伟叹了口气,“建国哥,我看啊,像他这样心思的人恐怕不止一个。总觉得按规矩办事太慢,老想着钻空子、走捷径。”
秦建国默默地点点头,吐出烟圈:“这种人哪里都有。咱们把规矩立清楚,把底线划明白,他们找不到漏洞,自然也就消停了。你做得对,周伟,这种口子不能开。今天你帮了一个张建业,明天就会有李建业、王建业找上门,到时候咱们靠山屯就成了什么了?风气一旦坏了,再想扳正就难了。”
“我明白。”周伟郑重地点点头,“咱们靠山屯好不容易有了点起色,不能让这几颗老鼠屎坏了满锅汤。”
正如秦建国所料,想走“轻松”回城路的人确实不止张建业一个。但周伟这里碰了硬钉子,消息悄悄在部分知青中传开,让一些抱有同样想法的人暂时偃旗息鼓。他们也意识到,秦建国和老支书这边,规矩严,人情关系走不通。
当然,也并非所有想回城的知青都在动歪心思。就在张建业找周伟的第二天,屯部接到了从公社转来的挂号信。知青点里一个叫陈默的男知青,平时沉默寡言,干活却舍得下力气,他参加了年前322油田的招工考试,成绩优异,被录用了!通知要求他尽快携带相关证明和户口关系,前往油田报到。
消息传来,陈默愣了半天,随即眼圈就红了,紧紧攥着拳头,努力不让自己失态。而其他知青,尤其是同样参加了招工考试还在等消息的,心情更是复杂,有羡慕,有祝福,更有一种“终于有人走出去了”的希望感。
陈默拿着通知,激动又忐忑地找到老支书和秦建国。老支书戴上老花镜,仔细看了通知,又核对了公章,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好!好啊!陈默,这是大好事!凭自己本事考出去,光荣!屯里支持!”
秦建国也笑着拍拍陈默的肩膀:“陈默,恭喜你!到了油田好好干,给咱们靠山屯的知青争光!需要屯里出具什么证明,我们马上给你办,绝不影响你报到。”
陈默激动得连连鞠躬:“谢谢老支书!谢谢秦队长!我一定好好干!”
陈默的成功返城,像一盏灯,给那些踏实肯干、寻求正当途径的知青指明了方向。也让那些只想投机取巧的人更加显得灰头土脸。屯里对待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心里那杆秤,自然也有了偏向。
日子一天天过去,离春耕又近了一步。秦建国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不仅要统筹春耕,还要时刻留意屯里的人心动向,尤其是知青与屯里人之间的那根敏感神经。
虎子和猛子两家,最近气氛就有些微妙。他们的媳妇,赵卫红和李晓芸,都是知青,和陈默差不多同批来的。见到陈默能回城了,两人虽然嘴上不说,但眼里那份失落和羡慕是藏不住的。晚上躺在炕上,李晓芸,翻来覆去睡不着,忍不住对虎子说:“虎子,你说……咱们是不是就一辈子待在这靠山屯了?”
虎子心里一紧,搂住媳妇,笨拙地安慰:“晓芸,你别多想。咱在这儿不是挺好的吗?有房子住,有地种,饿不着。等开春了,活儿多起来,忙忙乎乎的就顾不上想别的了。”
另一家,猛子也遭遇了类似的情况。赵卫红收到家里来信,信上说她妹妹可能也要下乡,家里乱成一团,问她能不能想办法。赵卫红看着信,眼泪就掉了下来。猛子急得直搓手:“卫红,你别哭啊……家里有啥困难,咱们一起想办法。要不……要不我去找建国哥问问,看有没有政策……”
“问什么问?”赵卫红抹了把眼泪,带着哭腔,“老支书和秦队长不是说了吗?没有正式文件,没有正当理由,谁也走不了!咱们……咱们就在这儿老老实实待着吧!”话虽如此,那语气里的不甘和无奈,却像针一样扎在猛子心上。
相比于虎子和猛子家的低气压,石头家则是另一番光景。石头媳妇,那个叫孙小梅的知青,心态平和得多。晚上,她一边就着油灯纳鞋底,一边和石头闲聊。
“今天看见陈默拿到通知了,卫红和晓芸她们,心里肯定不好受。”孙小梅语气平静。
石头“嗯”了一声,有些担忧地看着自己媳妇:“小梅,你……你想家不?想不想……”
孙小梅停下手中的活计,抬头看着石头,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种历经世事后的通透:“石头,我跟你说过,我不想回城。城里那个家,早就没我的位置了。我上面有哥哥,下面有弟弟妹妹,我妈眼里只有他们。我回去住哪儿?吃什么?工作更是想都别想。他们不把我当回事,我又何必回去看人脸色?”
她放下针线,握住石头粗糙的大手:“在这靠山屯,我有你,有咱们这个家。你实心实意对我好,屯里人也都实在。虽然日子清苦点,但心里踏实、安稳。这就是我想要的。比起卫红和晓芸她们心里七上八下的,我觉得我现在这样,挺好,很幸福。”
石头听着媳妇的话,心里热乎乎的,反手紧紧握住她的手,憨厚的脸上满是感动和坚定:“小梅,你放心,我石头有一口吃的,就绝不让你饿着!我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这几家的情况,秦建国或多或少都了解一些。他清楚,虎子和猛子媳妇的想法,代表了相当一部分已婚知青的矛盾心理。而石头媳妇孙小梅的选择,虽然是个例,但也说明,只要安置得当,真心相待,知青是可以在农村扎根的。这更坚定了他要保护好屯里人,尤其是那些弱势群体的决心。决不能让王卫东那种利用感情、许空头支票的事情再次发生,破坏这份来之不易的安稳。
这天,秦建国特意抽空,和桂花婶子一起,又去了一趟刘寡妇家。刘寡妇的气色比前些日子好了些,但眼神里还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黯然和警惕。见到秦建国和桂花婶子,她显得有些拘谨。
桂花婶子快人快语,拉着刘寡妇的手说:“他刘家嫂子,你别多想,建国今天来,就是看看你和孩子有啥困难没有。春耕快开始了,家里缺不缺劳力?有啥重活累活,你跟屯里说,让民兵连的小伙子们轮流来帮把手。”
秦建国也温和地说:“是啊,刘家嫂子,屯里是一个整体,谁家有困难,大家都会搭把手。你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以后有什么事儿,尽管开口。”
刘寡妇听着这朴实暖心的话,眼圈微微发红,低着头,小声道:“谢谢老支书,谢谢秦队长,谢谢桂花婶子……我……我没事,能扛得住。” 经过王卫东那事,她似乎一下子成熟了很多,也坚强了很多,不再轻易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离开刘寡妇家,秦建国心情有些沉重,但也有一丝欣慰。只要屯里的风气正,互助的氛围在,像刘寡妇这样的家庭,就能慢慢走出阴影。
随着天气转暖,春耕的准备工作进入了最后的冲刺阶段。赵木匠带领的农具检修组,已经将全屯主要的犁、耙、耧车等都检修了一遍,该加固的加固,该更换零件的更换零件。种子经过精心筛选和浸泡,已经露出了小小的白芽。堆积如山的粪肥在阳光下发酵,散发着特有的泥土和生命的气息。
秦建国几乎整天泡在地里和屯部的院子里,协调各种事务,检查准备进度。沈念秋的肚子越来越大,行动有些不便,但依旧尽力操持着家务,不让秦建国分心。她知道,春耕是屯里一年中最关键的时刻,丈夫肩上的担子千斤重。
这天下午,秦建国正在和几个老把式商量不同地块的播种顺序和施肥量,虎子急匆匆跑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秦建国的眉头微微皱起,对几位老把式说了声“你们先商量着”,便和虎子走到一边。
“建国哥,那个王卫东,好像还不死心。”虎子压低声音,“我听说,他最近又在偷偷打听,看有没有其他路子能离开,甚至还问过公社那边有没有招临时工的,想借机会溜。”
秦建国眼神一冷:“看来上次的谈话,他没完全听进去。继续盯着他,但不要打草惊蛇。另外,你私下再找跟他关系还行的知青聊聊,侧面提醒一下,让他别再动歪心思,安心等着政策或者找个正当理由,否则对他没好处。”
“明白!”虎子点头应下。
处理完这个小插曲,秦建国抬头望向远方。广袤的黑土地在春日阳光下静静沉睡,等待着被唤醒的时刻。这片土地承载着靠山屯所有人一年的希望,也考验着他这个新任生产队长的智慧和能力。知青的问题、春耕的生产、潜在的土匪威胁……千头万绪,都需要他一一梳理,稳妥应对。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寒意的早春空气,目光重新变得坚定。不管前方有多少困难,他都必须带领靠山屯,扎扎实实地走好每一步。春耕在即,土地不会骗人,你付出多少汗水,它就会回报多少收成。而人心,也需要像耕耘土地一样,需要耐心、真诚和原则去浇灌和守护。
他转身,大步走向那群仍在热烈讨论的老把式们。眼下,最重要、最迫切的,还是如何在这片希望的原野上,播下第一颗饱满的种子。其他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靠山屯,正在春寒料峭中,积蓄着破土而出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