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关上的瞬间，巷子里的喧嚣仿佛被一刀斩断。
“砰”的一声闷响，隔绝了两个世界。
绿萼气得小脸通红，跺了跺脚，压低声音抱怨：“小姐，您看他那是什么态度！一个看门的都敢这么对您，简直岂有此理！等回了府，一定要让福伯派人来教教他们赵府的规矩！”
柳惊鸿置若罔闻。她抱着那个陈旧的木盒，静静地立在朱漆斑驳的大门前，像一尊融入了背景的玉石雕像。
规矩？她今天来，就是为了打破规矩的。
门房的震惊、怀疑、失礼，全在她的预料之中。一个以“疯批”闻名京城的王妃，突然抱着个破盒子登门拜访素来以清高孤介着称的户部侍郎，这事本身就透着一股诡异，不被当成上门找茬的疯子，已经算是赵府下人有教养了。
她要的就是这份“诡异”。
这份诡异，能让赵府上下从一开始就对她产生错误的判断，从而在她真正亮出底牌时，造成更强烈的心理冲击。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巷子里很静，静得能听见风吹过墙头枯藤的沙沙声，还有远处街市传来的、模糊不清的叫卖。
绿萼从一开始的气愤，渐渐变成了焦躁。她一会儿看看紧闭的大门，一会儿又看看自家小姐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侧脸，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
这都快一炷香的工夫了，里面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把一位王妃晾在门口这么久，这赵府的架子也太大了吧！
她忍不住又凑到柳惊鸿身边，小声嘀咕：“小姐，他们是不是把咱们给忘了？要不……奴婢再去敲敲门？”
“不必。”柳惊鸿终于开口，声音清淡，“等。”
只一个字，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沉稳，瞬间安抚了绿萼焦躁的心。
柳惊鸿的目光落在门前那对石狮子上。石狮子被风雨侵蚀得有些模糊了轮廓，背上和底座的缝隙里，生着一丛丛顽固的青苔。她甚至有闲心去数一只石狮子头顶的发卷，四十五个，不多不少。
她在战场上，为了一个狙击机会，可以趴在雪地里潜伏三天三夜，纹丝不动。这点等待，于她而言，不过是开胃小菜。
她很清楚，这也是一道考验。
赵府在用这种无声的怠慢，试探她的底线，消磨她的耐心。如果她此刻表现出任何一丝不耐烦，或是仗着王妃的身份发作，那她就输了。一个连这点气都沉不住的人，不配与赵清平这样的老狐狸对弈。
又过了许久，久到绿萼已经开始无聊地用脚尖在地上画圈圈。
“吱呀——”
那扇厚重的侧门，终于再次打开。
这一次，出来的不再是刚才那个慌里慌张的门房，而是一个身穿深灰色细棉布直裰、年约五十上下的男人。他身形微胖，面皮白净，下巴刮得干干净净，一双手拢在袖子里，步子迈得不疾不徐，每一步的距离都仿佛用尺子量过。
此人一出现，整个巷子的气场都为之一变。
他就是赵府的管家，钱忠。
钱管家先是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礼，既没有过分谄媚，也全了对王妃的本分尊敬。
“老奴钱忠，见过王妃殿下。府上事务繁忙，门房又是个没见过世面的，通传得慢了，惊扰了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他的声音不响，吐字却异常清晰，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解释了怠慢的原因，又把责任轻轻推到了“没见过世面的门房”身上，姿态放得极低，却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柳惊鸿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这就是赵府的第一道防线。
她微微颔首，语气平和：“无妨，是惊鸿冒昧来访，未曾提前递上拜帖，给贵府添麻烦了。”
她不急不躁，不怒不嗔，一派大家风范，反倒让钱管家准备好的一肚子应对之词，有些无处安放。
钱管家的视线，开始不着痕迹地打量起眼前的七皇子妃。
传闻里，这位王妃性情暴戾，乖张疯癫，在将军府时便搅得鸡犬不宁，嫁入七皇子府后更是手段狠辣，连王府的老管家都被她治得服服帖帖。
可眼前的女子，一身月白素裙，不施粉黛，唯有一支白玉簪挽着青丝，气质清冷如山巅之雪，眉眼间沉静似古井之波。她就那么安静地站着，怀里抱着一个看起来不值几文钱的破木盒子，眼神清澈，没有半分传闻中的乖戾与疯狂。
这……真的是同一个人？
钱管家的心里，第一次对那些传闻画上了一个问号。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柳惊鸿怀里的那个木盒上。那盒子粗糙、陈旧，边角还有磕碰的痕迹，与柳惊鸿那一身清贵的气质格格不入，显得异常刺眼。
“不知王妃殿下今日驾临，所为何事？”钱管家拢在袖中的手指微微动了动，语气依旧恭敬，但审视的意味却毫不掩饰。
寻常贵妇拜访，带的无非是绫罗绸缎、金银玉器，哪有抱着这么个寒酸玩意儿上门的？
绿萼见他盯着那盒子看，眼神里透着一股子瞧不上，顿时有些不服气，刚想开口说“这里面可是宝贝”，就被柳惊鸿一个平静的眼神制止了。
柳惊鸿抬起眼，迎上钱管家的目光，唇边泛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文人雅兴的笑意。
“说来冒昧。惊鸿近日偶得一物，自觉颇有几分意趣，却又才疏学浅，不敢断言。久闻赵侍郎学识渊博，于金石书画一道，更是当世大家。一时心痒难耐，便不请自来，想请赵侍郎为我这俗人解惑一二。”
她这番话说得极为巧妙。
她没有说“送礼”，而是说“请教”，将姿态放得很低。她没有提任何公事，只说是“心痒难耐”的“雅事”，将动机衬托得单纯而风雅。她更是先狠狠夸了赵清平一番，将他捧到了“当世大家”的高度。
一个对翰墨丹青痴迷的王妃，偶得一件奇物，迫不及待地想找真正的行家鉴赏。这个理由，合情合理，甚至透着几分可爱与真诚。
钱管家再次愣住了。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这位疯王妃也许是来替七皇子拉拢自家老爷的，也许是受了谁的指使来探口风的，甚至可能是单纯来找茬的。
但他万万没想到，对方会给出这样一个……如此“文雅”的理由。
这让他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若说老爷不见，倒显得自家老爷心胸狭隘，连一位王妃的“请教”都拒之门外，传出去有损清誉。可若是就这么让她进去了，谁知道这位王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钱管家的目光，再次落回那个破旧的木盒上。
就这东西？能让一位王妃“心痒难耐”？
他心里冷笑一声，只当这是柳惊鸿故弄玄虚的借口。他决定再试探一步。
“王妃殿下过誉了。我家老爷不过是闲来无事，喜欢看些故纸堆罢了，当不得‘大家’二字。”他先是谦虚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只是不巧，老爷今日正在校对一份前朝的孤本，早已吩咐下来，任何人不得打扰。王妃殿下的雅物，不知可否让老奴先行过目，代为转呈？待老爷得闲，定会给王妃一个回音。”
这一招，可谓是又狠又稳。
他既没有直接拒绝，又把柳惊鸿挡在了门外。让她把东西留下，人回去等消息。这样一来，主动权就完全掌握在了赵府手中。不管那盒子里是什么，是真是假，是好是坏，都由他们说了算。
绿萼一听就急了，这不明摆着是想抢东西吗？
“你……”
“也好。”
不等绿萼开口，柳惊鸿却一口答应了下来，脸上甚至还露出了一丝“果然如此”的理解神情。
她施施然地将怀里的木盒递了过去，动作没有半分犹豫。
“既如此，便有劳钱管家了。此物颇为娇贵，还请管家小心些。”
钱管家彻底懵了。
他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木盒，一时间竟不敢伸手去接。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按照常理，对方要么会坚持要见他家老爷，要么会因为被怠慢而心生不满。可她竟然就这么轻易地把东西交出来了？还嘱咐他小心？
这反应，完全超出了他的预判。
钱管家活了五十多年，自认阅人无数，此刻却第一次感觉自己看不透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年轻女子。
他狐疑地伸出手，接过了那个木盒。
盒子入手，比想象中要轻，材质就是最普通的松木，上面连一层漆都没有。他几乎可以断定，这里面装的，绝不会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难道……这位王妃真的只是心血来潮，随便拿了个什么东西来附庸风雅？是了，传闻她出身武将之家，自小不通文墨，许是嫁入皇家后想学着那些贵妇的样子，却又不得其法，闹了笑话。
想到这里，钱管家心中那点警惕，顿时化作了七分轻视和三分了然。
他掂了掂手里的木盒，脸上恭敬的表情不变，眼底却已经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王妃殿下请放心，老奴定会妥善保管，待老爷出关后第一时间呈上。”他说着，便准备转身关门送客。
柳惊鸿却在他转身的前一刻，幽幽地开口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细细的针，精准地刺入钱管家的耳中。
“对了，钱管家。”
钱管家脚步一顿，回过头来。
柳惊鸿看着他，眼神依旧平静，嘴角却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
“烦请转告赵侍郎，就说，‘醉墨先生’，在门外等了他一炷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