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这园子,是该好好修葺一番了”,如同一滴墨汁落入清水,无声无息,却将两人之间那份心照不宣的默契,彻底染上了颜色。
柳惊鸿的语气是顺从的,但萧夜澜听得出那份顺从之下的冰冷与锋利。
她接受了“刀”的身份,并且,已经准备好用第一次出鞘,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他很满意。
这把刀,比他想象中更懂得如何与主人相处。她没有愚蠢地讨价还价,也没有天真地表露忠心,而是用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智,迅速找到了自己的定位,并开始索取可以让她变得更锋利的“磨刀石”。
柳如烟,就是他递过去的第一块石头。
他想看看,这把刀会用什么样的方式,来打磨自己的刃。是直接劈碎,还是慢慢磨砺?
花园里的风,似乎也停了。梅林静默,只有远处几个洒扫的下人,发出的细微声响。
萧夜澜的指尖在轮椅扶手上停下了敲击,他没有再说话,只是转动轮椅,与柳惊鸿并肩,一同望着那丛从石缝里钻出的野草。
一个要除草,一个应了要修葺园子。
这桩交易,便算是在这片刻的沉默里,达成了。
柳惊鸿的心绪,在经历了昨夜的震惊、分析,到此刻的尘埃落定,已经彻底平复。她甚至觉得有些可笑。她与萧夜澜,这对名义上的夫妻,从洞房花烛夜的拔刀相向,到此刻的“精诚合作”,满打满算,也不过数日。
他们之间没有信任,没有情感,只有赤裸裸的利益交换和互相利用。
也好。
这样的关系,对一个特工来说,远比任何虚情假意的温情,要来得安全和简单。
她正准备找个由头告退,好回去筹划该如何“修葺”将军府那棵最碍眼的“杂草”时,一个穿着青衣的小厮,神色慌张地从月亮门那边快步跑了过来。
小厮跑到影一身边,压低了声音,急促地说了几句。影一的面色不变,但眉头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上前一步,来到萧夜澜身后,躬身禀报:
“王爷,王妃,将军府的柳二小姐来了,说是……来探望王妃。”
影一在说到“探望”两个字时,语气里透着一股显而易见的怀疑。
柳惊鸿的眉梢轻轻挑了一下。
还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她正愁没有合适的理由回将军府,这块“磨刀石”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萧夜澜的反应更有趣,他脸上那副病态的清冷纹丝不动,只是眼底深处,那抹玩味的笑意,又浓了几分。他侧过头,看向柳惊鸿,那眼神仿佛在说:看,你的机会来了。
柳惊鸿回以一个同样意味深长的眼神,仿佛在回应:多谢王爷成全。
两人这番无声的眼神交流,快得如同电光石火,落在旁人眼中,只觉得这对新婚的皇子与王妃之间,气氛有些莫测。
“请她进来吧。”柳惊鸿淡淡地开口,替萧夜澜做了决定。
“不必了!”
话音未落,一个娇俏又跋扈的声音,已经从月亮门的方向传了过来。
只见柳如烟身着一袭明艳的桃粉色云锦长裙,裙摆上绣着大朵大朵的缠枝牡丹,金线勾边,在晨光下熠熠生辉。她头上戴着全套的赤金镶红宝的头面,走起路来环佩叮当,摇曳生姿,仿佛不是来探病,而是来赴宴。
与她这一身招摇的富贵相比,只穿着湖蓝色披风,未施粉黛的柳惊鸿,简直朴素得像个丫鬟。
柳如烟的身后,跟着一大群人。除了她的贴身大丫鬟,还有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个个都挺着胸,昂着头,一副将军府来人、高人一等的架势。
这阵仗,哪里是探望,分明是来示威的。
王府的下人们见这群人如此无礼,不经通传便擅自闯入,脸上都露出了不悦之色,却又因对方是王妃的娘家人,不好发作,一时间都僵在了原地。
柳如烟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并肩而立的萧夜澜和柳惊鸿身上。
当她看到那个坐在轮椅上,却依旧俊美无俦、气质清贵的男人时,眼中闪过一瞬间的惊艳与痴迷。可当她的视线再移到他身边的柳惊鸿身上时,那份痴迷,就立刻变成了淬了毒的嫉妒。
凭什么?
凭什么这个废物,能嫁给皇子,能站在这般出色的男人身边?哪怕他是个残废,他也是皇子!而自己,却只能被许配给一个翰林院编修的儿子!
强烈的恨意与不甘,像毒蛇一样啃噬着她的心。
但她面上,却瞬间换上了一副甜美又无辜的笑容。她提着裙摆,快步走到两人面前,屈膝行了一个并不怎么标准的礼。
“如烟见过七皇子殿下。”
而后,她便立刻站直了身子,亲热地望向柳惊鸿,声音娇嗲得能拧出水来。
“姐姐!我可算见到你了!你嫁到王府这几日,妹妹担心得紧,茶不思饭不想,就怕你在这里住不惯,受了委屈。今日母亲才准我出门,我便立刻赶来看你了!”
她说着,便热情地伸出手,要去拉柳惊鸿的手臂,想要上演一出姐妹情深的戏码。
柳惊鸿的身体,在她靠近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向旁边移了半分,恰好让她那双保养得宜的手,抓了个空。
柳如烟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一瞬。
柳惊鸿却像是毫无察觉,只是用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看着她,唇边甚至还带上了一点笑意。
“有劳妹妹挂心了。王府很好,殿下待我也很好,没有什么不习惯的。”
她的声音不轻不重,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一句“殿下待我也很好”,既是宣示主权,也是在不动声色地打柳如烟的脸。
柳如烟的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白。她强撑着笑容,收回手,目光快速地在四周扫了一圈。
当她看到这片梅林,以及周围略显萧条的景致时,眼中的鄙夷一闪而过。
“哎呀,姐姐说好,那便是好吧。”她故作惋惜地叹了口气,“只是……这七皇子府,怎的这般清冷?连个像样的花圃都没有。姐姐在将军府时,住的可是我们府里景致最好的‘锦绣阁’,四季都有鲜花。在这里,怕是要委屈你了。”
她这番话,明着是心疼柳惊鸿,实则一箭双雕。既贬低了七皇子府的寒酸,又抬高了将军府的富贵,同时还在暗示柳惊鸿,离了将军府,她什么都不是。
跟在她身后的一个婆子立刻帮腔:“可不是嘛!二小姐,咱们大小姐金枝玉叶,哪住过这么冷清的地方。要不,您跟王爷说说,接大小姐回府住上几日,也好好热闹热闹。”
这主仆二人一唱一和,简直没把七皇子府放在眼里。
王府的下人们,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春儿更是气得攥紧了拳头,却又不敢在这种场合下开口。
柳惊鸿依旧没有生气,她脸上的笑意甚至更深了些。
她转头,看向身边的萧夜澜,用一种带着几分天真,又带着几分请教的语气问道:“殿下,妹妹说王府太清冷,想接我回将军府住几天。您看,这合规矩吗?”
她将皮球,轻轻地踢给了萧夜澜。
她倒要看看,他这个“主人”,要如何应对别人对他府邸的挑衅。这也是她对他的另一种试探。
萧夜澜从头到尾,都像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他既没有因为柳如烟的无礼而动怒,也没有因为她对王府的贬低而变色。
直到柳惊鸿问他,他才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目光落在柳如烟那张精心装扮的脸上。
“柳二小姐,是觉得本王的王府,配不上你的姐姐?”
他的声音很轻,很淡,听不出任何情绪,却让柳如烟的心猛地一颤。
一股无形的压力,瞬间笼罩了她。她这才惊觉,眼前这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即便病弱,即便残疾,他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皇子威仪,也绝非她一个臣子之女可以冒犯的。
柳如烟的后背,瞬间沁出了一层冷汗。
她连忙低下头,慌乱地辩解:“不……不是的!殿下误会了,如烟绝无此意!如烟只是……只是心疼姐姐!”
“哦?是吗?”萧夜澜的尾音拖得长长的,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看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既然如此,那便好好地‘探望’,莫要再说些不该说的话,扰了王妃的清静。”
他这话说得客气,但警告的意味,却再明显不过。
柳如烟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像被人当众扇了一巴掌,火辣辣的疼。她没想到,这个传说中暴戾的残王,竟然会开口维护柳惊鸿这个废物!
她心中又气又恨,却不敢再放肆,只能咬着牙,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是,殿下教训的是,如烟知错了。”
一场小小的风波,被萧夜澜轻描淡写地压了下去。
柳惊鸿心中了然。他这是在告诉她,他可以为她提供庇护,扫清一些无关紧要的障碍,但核心的“除草”工作,还得她自己来。
她看着柳如烟那副吃了瘪却又不敢发作的样子,觉得时机差不多了。
“妹妹难得来一次,站在这风口里说话也不是待客之道。不如,我们去暖阁里坐下,喝杯热茶吧。”柳惊鸿主动开口,打破了僵局。
她表现得像一个宽宏大量、不与妹妹计较的姐姐。
柳如烟正愁没有台阶下,闻言立刻顺着杆子往上爬,忙不迭地应道:“好啊好啊,还是姐姐心疼我。”
她一边说,一边又想去挽柳惊鸿的手臂。
这一次,柳惊鸿没有躲。
她任由柳如烟挽住了自己,姐妹二人,看起来亲密无间。
萧夜澜看着她们相携离去的背影,嘴角那抹玩味的弧度,愈发深邃。
好戏,这才刚刚开场。
……
到了暖阁,分宾主落座。
春儿很快便端上了茶点。
柳如烟捧着精致的白瓷茶杯,喝了一口,眉头便不易察觉地皱了起来。
“姐姐,王府的茶,怎是今年的新雨前龙井?这茶性子寒,不适合你。我记得你以前在府里,喝的都是母亲特意为你寻来的暖胃的陈年普洱。”
她又开始了。
句句不离将军府,句句不离“母亲的关怀”,时时刻刻都在提醒柳惊鸿,她如今拥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七皇子府的,而她柳如烟,才是将军府真正受宠的千金。
柳惊鸿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漂浮的茶叶,没有接话。
跟这种人斗嘴,是最愚蠢的方式。她要做的,不是反驳,而是让她在自以为是的表演中,彻底得意忘形,然后,在她最得意的时候,给她致命一击。
见柳惊鸿不说话,柳如烟以为她是被自己说中了痛处,心中愈发得意。
她放下茶杯,身子微微前倾,目光转向一直沉默地坐在主位上的萧夜澜,脸上换上了一副天真又担忧的神情。
“七皇子殿下,您可要多担待些。我这姐姐,自小便有些与众不同,身子骨弱,脑子也……不是那么灵光。”
她故意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萧夜澜的脸色,见他没什么反应,胆子便更大了些。
“尤其是前些日子,她在府里不小心失足落了水,受了惊吓,人就变得更糊涂了。有时候会说些胡话,做些疯疯癫癫的事,您是做大事的人,千万别跟她一个病人一般见识才好。”
这句话,如同一把淬了毒的软刀子,精准地捅向了柳惊鸿的要害。
她当着萧夜澜的面,直接给柳惊鸿扣上了一顶“脑子有病”的帽子,将她之前在将军府和王府所有的雷霆手段,都归结于“疯病”。
一个疯子王妃。
这才是她今天来的真正目的。她要让七皇子厌弃柳惊鸿,要让整个王府的人,都看不起这个主母!
暖阁内的空气,瞬间降到了冰点。
春儿气得浑身发抖,死死地咬着嘴唇,才没让自己当场骂出声来。
柳惊鸿却笑了。
她终于抬起眼,看向柳如烟,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难堪,只有一种看穿一切的、淡淡的怜悯。
她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暖阁里。
“妹妹说的是。我确实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