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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西山脚下，国家经济战略研究院。
陈敬年院士挂断电话，办公室里陷入了长久的寂静。窗外，几只灰鸽扑棱着翅膀，落在古色古香的飞檐上，发出咕咕的叫声，衬得室内愈发安静。
他没有立刻行动，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目光穿过巨大的落地窗，望向远处连绵的西山轮廓。山就在那里，不言不语，看过千百年的风云变幻。
林舟是他最特殊的学生。特殊之处不在于天赋，他带过的天才不少；而在于林舟身上那股近乎于“道”的纯粹。当别的学生在钻营课题、经营人脉时，林舟像个苦行僧，一头扎进了数据的瀚海里，试图从无穷的变量中，寻找那个唯一的、支配世间经济运行的“最优解”。
那篇论文，陈敬年至今记忆犹新。与其说是论文，不如说是一份来自未来的预言。它描绘的蓝图，在当时看来，就像是空中楼阁，美则美矣，却无根基。所以才会引来那么多质疑。
陈敬年当时力保它，不是出于私心，而是出于一个老学者的直觉和敬畏。他隐约感觉到，那篇论文触碰到了某种未来的真理，只是时代还没准备好去理解它。
而现在，有人要把这份“不被理解”，当成攻讦的武器。
陈敬年的眼神慢慢冷了下来。搞学问的人，可以有分歧，可以有辩论，哪怕拍桌子骂娘，那也是君子之争。但用这种下作的手段，把学术问题当成政治倾轧的工具，这是在刨整个学界的根。
他拿起桌上那部红色的内线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老钱，我，陈敬年。”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手头的事先放一放，帮我约几个人。下周三上午，在研究院三号会议室，我想开个小范围的内部研讨会。”
电话那头是研究院的办公室主任，跟了陈敬年十几年，一听这口气就知道事情不小。“陈老，您说，要请哪几位？”
陈敬年开始报出一连串名字，每一个名字，都足以让国内经济学界震动一下。
“社科院的李德峰院士，他那套计量模型最是严苛，让他来挑挑刺。”
“清华经管的王辰院长，他搞产业经济，让他听听这模型怎么落地。”
“还有发改委宏观院的刘振华，他是管规划的，让他看看这东西对国家战略有没有用。”
“对了，再把建设部的张为民老部长请来，他现在是咱们院的顾问，城市规划这块，没人比他更懂。”
办公室主任在电话那头一边记，一边手心冒汗。这哪里是“小范围研讨会”，这简直是把国内经济和城市规划领域的半壁江山都请来了。这些人，平时请到一位都得提前半个月预约，现在要同时聚在一起？
“陈老，这个……主题是？”主任小心翼翼地问。
“主题？”陈敬年看了一眼窗外，“就叫‘关于城市经济圈动态模型的理论与实践前瞻’。报告人，林舟。”
“林舟？”主任愣了一下，这个名字他有印象，几年前毕业的那个博士，论文闹出过不小的风波。
“对，就是他。”陈敬年说完，便挂了电话，没有再多解释一个字。
他知道，当这份与会名单和报告主题摆在那些老伙计的桌上时，他们自然会明白其中的分量。这已经不是一次简单的学术报告，而是一次非正式的、最高规格的“学术公审”。
而就在陈敬年运筹帷幄的同时，一场精心策划的舆论风暴，正在网络世界悄然酝酿。
当晚，一个在财经领域颇有名气的网络大V“财经深喉”，发布了一篇长文，标题极具煽动性——《扒一扒那位火箭提拔的林博士，天才人设背后，是实力还是“水分”？》。
文章写得极有技巧，通篇没有一个确凿的指控，却处处充满了暗示和引导。
“笔者近日听闻，某省发改委一位青年才俊林博士，因提出‘c方案’，促成百亿项目而声名鹊起，即将进入重点培养序列。如此成就，令人赞叹。但本着探究精神，笔者翻阅了林博士当年的博士毕业论文……”
文章先是肯定，再做转折，接着便引述了所谓的“知情人士”的爆料。
“据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当年评审组成员回忆，林博士的论文在答辩时曾引起巨大争议。其提出的模型过于超前，缺乏足够的数据支撑，更像是一种‘科幻设想’。有评委当场提出质疑，怀疑其部分关键数据存在‘过度优化’的嫌疑，以迎合其理论模型。”
“最终，在林博士的导师——德高望重的陈敬年院士‘力排众议’之下，论文才涉险过关。我们尊敬陈院士爱护学生的拳拳之心，但学术的严肃性，是否应该凌驾于师生情谊之上？这值得我们深思。”
文章最后，还配上了一张林舟当年略显青涩的证件照，和一张陈敬年院士在某次会议上发言的照片，并用意味深长的语气结尾：“我们期待天才的出现，但也绝不容忍任何形式的学术投机。希望有关部门能够本着负责任的态度，对林博士的‘天才之路’进行一次全面的审视。毕竟，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这篇文章，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深水炸弹。
它没有直接说林舟造假，而是用了“争议”、“过度优化”、“涉险过关”这些模棱两可的词汇，将矛头引向了“程序正义”和“学术严谨性”的讨论，同时，还若有若无地将陈敬年院士拉下了水，暗示他“以权压人”。
一时间，评论区炸开了锅。
“我就说嘛！二十几岁搞定百亿项目，比小说还玄幻，原来根子在这儿！”
“‘过度优化’，这词用得真他妈的艺术，不就是数据造假吗？”
“心疼陈院士，一世英名，可能要被这个学生给毁了。”
“楼上的别瞎说，也可能是陈院士被蒙蔽了呢？这种事，必须彻查！我们纳税人的钱，不能交给一个履历有污点的干部！”
当然，也有理性的声音。
“在没有证据之前，这就是一篇捕风捉影的黑稿。等官方通报。”
“我就是学经济的，超前理论被质疑不是很正常吗？当年爱因斯坦的相对论还被一群人说是胡说八道呢！”
但这些理性的声音，很快就被淹没在巨大的质疑和谩骂声浪中。吴志刚和孙记者深谙舆论之道，他们明白，公众不需要真相，只需要一个可以宣泄情绪的靶子。
……
红山县项目组的临时办公室里，李瑞正拿着手机，气得浑身发抖。
“操！这帮孙子，谈判桌上玩不过，就来这套下三滥的！这他妈谁写的？老子找人黑了他的服务器！”李瑞把手机拍在桌上，屏幕上正是那篇刺眼的爆款文章。
办公室里其他人也都看到了，一个个义愤填膺，气氛瞬间从项目攻坚的亢奋，转为了被人泼了脏水的憋屈和愤怒。
秦峰在一旁急得团团转，他不懂网络上的门道，只知道这是在诋毁林舟，是在破坏红山县来之不易的大好局面。“林舟，这可怎么办？这会影响省里对你的看法的呀！”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个风暴的中心。
林舟只是平静地拿起李瑞的手机，从头到尾，逐字逐句地看完了那篇文章，连一个标点符号都没放过。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愤怒或者慌乱，甚至嘴角还微微向上挑了一下，像是在欣赏一篇逻辑不够严谨的蹩脚小说。
“写得不错。”他把手机还给李瑞，淡淡地评价了一句，“知道避重就轻，用程序争议来掩盖实质问题的苍白。可惜，逻辑上还是有硬伤。”
李瑞都快急疯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分析上文章结构了？赶紧想办法公关啊！找人删帖，发律师函！”
“删？”林舟摇了摇头，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已经亮起的万家灯火，“为什么要删？这火，还不够旺。你现在删了，别人只会说你心虚。让他们烧，烧得越旺越好。”
他转过身，看着办公室里一张张或担忧、或愤怒的脸，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能安定人心的力量。
“他们想把我架在火上烤，那我们就借着这把火，把整个舞台都照亮。让所有人都看清楚，到底谁在演戏，谁在做事。”
就在这时，林舟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京城号码。
他接起电话，听筒里传来一个沉稳的男声：“是林舟同志吗？我是陈敬年院士的秘书。陈老让我通知您，下周三上午九点，国家经济战略研究院三号会议室，有一个关于您论文的内部研讨会。届时，李德峰院士、王辰院长、刘振华院长和张为民老部长都会出席。请您准备好报告材料，准时参加。”
秘书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公事公办地念着那一长串如雷贯耳的名字。
办公室里瞬间鸦雀无声。
李瑞张大了嘴，手里的咖啡杯差点掉在地上。秦峰更是听得云里雾里，但他能从李瑞震惊的表情里，判断出这通电话的分量。
林舟握着电话，另一只手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
他知道，老师已经为他搭好了舞台。
一场看似是审判的局，即将变成他一个人的，绝地反击的专场。
“好的。”林舟对着电话，沉稳地回答，“我一定准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