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月见里邸的第一夜,江浸月几乎无眠。榻榻米和蒲团柔软舒适,但空气中弥漫的沉静压力和无边的寂静,让她如同躺在开放的棺椁中,每一次呼吸都清晰可闻,每一次心跳都仿佛会惊动这座沉睡数百年的巨兽。
清晨,她被极轻的叩门声唤醒。一位年长的女佣无声地进来,奉上熨烫好的和服——是一件素雅但质地极好的访问着,颜色是柔和的浅葱色,显然是精心挑选过,既不会过于张扬喧宾夺主,又符合月见里家待客的规格,无声地提醒着她的“客居”身份。
在女佣沉默而熟练的帮助下,她艰难地穿戴上这繁复的服饰,每一个步骤都像被套上一层无形的枷锁。
早餐被送至房间。精致的漆器里盛放着当季食材制作的怀石料理,分量小巧,摆盘如艺术,却让人毫无食欲。
刚用完早餐,纸门外再次传来脚步声,不同于女佣的轻柔,更从容,也更具存在感。
纸门被轻轻拉开。
一位穿着淡紫色缀有藤纹家徽正装和服的年轻女子站在门外。她身姿优雅挺拔,面容姣好如人偶,肌肤白皙,黑发如瀑,梳着一丝不苟的古典发髻,发间点缀着珍珠发簪。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符合贵族身份的温婉微笑,眼神清澈柔和,如同春日溪水。
任谁第一眼看去,都会认为这是一位完美无瑕、教养极佳的大和抚子。
“江桑,早上好。”她开口,声音柔美动听,日语发音标准而优雅,带着古老的京都腔调,“冒昧前来打扰。我是藤原静香。”她微微颔首,姿态无可挑剔。
江浸月的心脏猛地一沉。正主来了。她站起身,依着之前女佣匆忙教导的礼仪,有些生硬地回礼:“藤原小姐,您好。”
静香步履轻盈地走进房间,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室内,最后落在江浸月身上,那目光温和,却带着一种不着痕迹的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与瑕疵。
“昨夜休息得可好?京都的老宅子,总是有些潮湿阴冷,怕你住不习惯。”她语气关切,如同一位体贴周到的主人,“夜沉哥哥也真是的,突然就把客人带回来,想必让您受惊了。”
她的话语听起来彬彬有礼,甚至充满关怀,但每一个字都像经过精心打磨的刀片——
“客人”,点明她外来者和暂时居留的身份。
“受惊”,暗示她的到来是不合时宜、令人不安的。
“夜沉哥哥”,亲昵的称呼宣告着她与殷夜沉之间独特而亲密的关系。
“劳您费心,一切都很好。”江浸月谨慎地回答,尽量保持语气平静。
静香微微一笑,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枯山水庭院:“月见里祖母很喜欢这个庭院,说它能让人静心,摒弃那些不合时宜的杂念。”她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在江浸月身上,依旧温柔,“江桑是艺术家?听说最近作品很有影响力。真是了不起呢。”
她顿了顿,语气略带一丝恰到好处的惋惜:“不过,像我们这样的家庭,总是有太多的规矩和身不由己。艺术什么的,终究只是闲暇时的风雅点缀,登不得大雅之堂,更无法成为安身立命的根本。您说对吗?”
句句没有指责,句句没有辱骂,却句句都在划清界限,暗示着她的才华于这个环境而言是轻浮的、不合时宜的,她与这个世界的鸿沟是不可逾越的。
江浸月感到一种无形的、却又无比锋利的压力,比直面殷夜沉的怒火更让人难以招架。
静香缓缓走近,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精致的丝绸手袋,递给江浸月:“一点小见面礼,京都老铺的香膏,据说能安神。我看您似乎有些疲惫。”
江浸月迟疑了一下,接过:“谢谢。”
静香的手指并未立刻收回,而是轻轻覆在江浸月的手背上。她的指尖微凉,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
她微微倾身,靠得更近一些,声音压得更低,脸上的笑容依旧完美无瑕,如同戴着一张精美的能剧面具。
“京都的秋天,看着很美,其实骨子里很冷的。”她柔声说,语气仿佛姐妹间的贴心叮嘱,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却闪过一丝极快、极冷的锋芒,“江桑从温暖的南方来,千万要……小心着凉。”
话音落下,她收回手,再次优雅颔首:“不打扰您休息了。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佣人就好。在这里,不必客气——毕竟,您只是‘客人’。”
她特意轻柔地重复了“客人”二字,随即转身,和服裙裾摆动出优雅的弧度,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
纸门轻轻合拢。
江浸月站在原地,手里握着那盒冰冷的香膏,只觉得静香触碰过的手背,仿佛被毒蛇的信子舔过,留下阵阵寒意。
那句“小心着凉”,听起来是关怀,实则是警告,是威胁,是宣示主权。
这位藤原静香,果然人如其名——静雅如画,香远益清,却也……刀刀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