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炷线香，燃到了尽头。最后一点猩红的光斑在晨风中顽强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彻底黯淡，化作一小撮冰冷的灰烬。
时间到。
韩破军紧闭的双眼，倏然睁开。那里面没有催促，没有不耐，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寒，仿佛早已洞悉了最终的答案。他甚至没有去看城头的马超，目光平淡地落在那些香灰上，如同在看一件与己无关的物事。
然而，这无声的注视，却比任何厉声呵斥都更具压迫感。城头上每一个人的心，都随着那香灰的彻底熄灭，猛地沉入了无底深渊。
马超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秋风中最残破的落叶。他张着嘴，那个“降”字在喉咙里翻滚、冲撞，却像被无数根无形的钢针死死钉住，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屈辱、不甘、仇恨，如同毒液般腐蚀着他的五脏六腑。向杀父仇人下跪？宣誓效忠？这比直接杀了他还要痛苦千万倍！
他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盯住韩破军，几乎要滴出血来，从牙缝里挤出嘶哑的声音：“韩破军！你……你换个条件！我马超可以自刎于此！只求你……放过我这些弟兄，放过城中百姓！”
这是他最后的挣扎，试图以自身的性命，换取一丝尊严和部下的生路。
韩破军终于将目光转向他，那眼神，如同在看一只试图撼动大树的蝼蚁，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
“你的命？” 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耳边，“现在，还值钱吗？”
一句话，将马超最后一点讨价还价的资本，踩得粉碎！
“我给你的，只有两条路。” 韩破军的语气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带着主宰生死的绝对冷酷，“战，或者降。没有第三条。”
他微微抬起下巴，目光扫过城头那些眼神绝望、嘴唇干裂的守军，最后重新定格在马超那扭曲的脸上，一字一句，如同冰冷的铁锤，砸碎他所有的幻想：
“马孟起，收起你那可笑的侥幸和毫无价值的骄傲。”
“你现在唯一的价值，就是带着你手下这几百条残命，跪在我面前，宣誓效忠。”
“他们的死活，城内数千百姓的死活，就在你一念之间。”
“跪下，他们活。”
“站着，他们——陪你一起死。”
**轰！**
赤裸裸的、不容任何辩驳的终极通牒！将所有的压力、所有的罪责，都毫不留情地压在了马超一个人的肩上！这不是谈判，这是审判！是狼王对猎物最后命运的宣判！
“少主！不能降啊！” 一名对马家死忠的老兵，挣扎着爬起来，泪流满面，声音凄厉，“主公的血仇未报！我等宁可站着死，也绝不向仇人屈膝！”
“对！不能降！”
“跟狼崽子拼了！”
少数几个还有血性的士兵跟着嘶吼起来，但声音虚弱，更像是一种绝望的悲鸣。
然而，更多的士兵，却沉默了。他们看着马超剧烈颤抖的背影，看着城外那沉默如林的狼群大军，看着脚下这座即将化为尸山血海的孤城，求生的本能最终压倒了一切。不知是谁先带的头，一个，两个，十几个……越来越多的士兵，丢下了手中几乎握不住的兵器，朝着马超的方向，缓缓地、屈辱地跪了下来。
他们没有说话，但那无声的动作，那充满哀求和绝望的眼神，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
“你们……你们……” 马超看着跪倒一地的部下，看着他们眼中那混杂着恐惧、哀求、甚至一丝怨恨的情绪，他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在他面前崩塌、碎裂。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不仅输掉了父亲，输掉了基业，现在，连部下们求生的希望，都要被他那可笑的骄傲所葬送吗？
就在他精神即将彻底崩溃，在那屈辱的“降”字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刹那——
“少主！！！”
一声如同受伤雄狮般的、带着无尽悲怆与决绝的咆哮，猛地从城内通往城墙的马道方向传来！
众人愕然望去。
只见庞德在一名亲兵的搀扶下，踉跄着冲上了城头！他显然重伤未愈，脸色蜡黄，每走一步都牵扯着伤口，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但那高大的身躯依旧挺得笔直，一双虎目之中，充满了血丝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痛。
他被俘后，韩破军并未杀他，也未苛待，只是将他囚禁。不知他用了什么方法，竟在此刻挣脱束缚，来到了这决定命运的城头！
“庞叔！” 马超看到庞德，如同看到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又像是看到了某种不愿面对的审判，声音带着哭腔。
庞德没有看韩破军，他的目光，死死地、悲痛地落在马超身上。他推开搀扶的亲兵，一步步，艰难地走到马超面前。
“噗通！”
在所有守军惊愕的目光中，这位以忠义和勇猛着称的悍将，竟对着马超，直挺挺地双膝跪了下去！膝盖砸在冰冷的城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庞叔！你……” 马超惊呆了，想要伸手去扶。
“少主！” 庞德猛地抬起头，虎目之中，热泪如同决堤的江河，混着脸上的血污滚滚而下，声音哽咽，却带着一种金石般的铿锵，字字泣血：
“不能再死人了！！！”
这一声吼，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震得城墙似乎都在颤抖。
“主公……主公已经去了！杨千万、李堪、黄华……多少兄弟、多少凉州儿郎，都已经血染黄沙！难道……难道您真的要看着眼前这些，最后还愿意追随您、称呼您一声‘少主’的弟兄们，也一个个渴死、饿死，或者被屠戮殆尽，垒成那韩破军夸耀武力的京观吗？！”
他伸手指着周围那些跪倒在地、形销骨立的士兵，声音悲怆欲绝：
“你看看他们！看看他们的眼睛！他们也是爹生娘养，他们也有妻儿老小！他们跟着您，不是为了陪着马家一起死绝的啊，少主！！”
马超被庞德这突如其来的跪地哭谏和字字诛心的诘问，震得连连后退，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庞德跪行两步，一把抓住马超的甲胄下摆，仰着头，泪流满面，声音嘶哑地继续吼道：
“还有这西平城！城里还有几千百姓！他们何其无辜？！难道也要因为马家的仇恨，因为您一人的骄傲，就全部葬送在这里吗？！”
“马家的香火！不能断啊，少主！！！” 庞德猛地以头抢地，额头瞬间磕破，鲜血顺着鼻梁流淌下来，与泪水混合，显得无比凄厉，“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一切！忍辱负重，方为大丈夫！若您今日战死，马家血脉就此断绝，主公在天之灵，又如何能安息啊？！！”
“庞叔……我……我……” 马超看着额头染血、痛哭流涕的庞德，看着周围跪满一地、眼神哀求的部下，听着城内隐约传来的、百姓压抑的哭泣声……所有的骄傲，所有的仇恨，在这一刻，被这如山如海的责任与现实，碾得粉碎。
他输了，彻彻底底地输了。不是输在武力，而是输在了这冷酷的世道，输在了韩破军那毫不留情的霸道之下。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面向城下。
韩破军依旧端坐马上，冷漠地看着城头这上演的一幕悲喜剧，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戏剧。
马超的目光，与韩破军那冰寒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仇恨，依旧在燃烧。
屈辱，几乎要将他吞噬。
但他知道，庞德说得对。他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马家的香火，身后这些弟兄的性命，城内百姓的存亡……这一切的重量，压垮了他的膝盖。
他猛地闭上眼睛，两行滚烫的、混杂着无尽痛苦与屈辱的血泪，终于冲破了最后的堤防，从他深陷的眼窝中，汹涌而出。
他手中的虎头湛金枪，那杆象征着他荣耀与骄傲的兵器，“哐当”一声，脱手坠落在地，在冰冷的城砖上弹跳了一下，发出清脆而绝望的鸣响。
然后，在所有守军复杂难言的目光注视下，在庞德含泪的期盼中，在韩破军冰冷的俯视下——
西凉锦马超，马孟起，这个曾经骄傲如烈日、勇猛如狮虎的少年英雄，对着城下那个杀父仇人，缓缓地、一点一点地，弯曲了他那从未向任何人屈服过的膝盖。
“我……马超……”
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被砂石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剧痛，
“愿……降。”
最后两个字，轻若蚊蚋，却仿佛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气和灵魂。
生死抉择，霸道压服！庞德泣血，跪地死谏！以忠义为刃，剖开现实残酷！以香火为念，击碎最后骄傲！血泪横流，英雄折膝！金枪坠地，傲骨崩摧！降字出口，尊严尽丧！凉州最后一抹不屈的火焰，在绝对的力量与冰冷的现实面前，被迫低头，黯然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