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字都像石头砸向冰面!
“看这刀疤!这爪痕!”他脖颈青筋暴起,沾满红泥的鹰爪般的手戳向泥塑额头的裂痕和嘴角的伤痕。另一只手仍高举着那尊伤痕累累的“猎神”,如同托起整座大山的荣耀。
“这才是山神!”他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乡音,“是射爆毒日、撕碎妖蟒、捶扁野猪王的神!”他眼睛燃烧般吼道:“他流的血能把大渡河染成红水河!”
他目光如淬毒的钉子,狠狠扎向苏瑶瞬间惨白的脸,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下:
“神要是身上光溜溜的,半道疤都没有——那他妈还算个屁的神!?”
他喘着粗气,像头斗胜的公牛,对着那份城市化的精致发出最粗野的嘲讽:
“你们城里玻璃柜那些涂金粉、卖大价钱的佛爷才光滑溜呢!跟没穿衣裳的胖娃娃一样!”
话音未落!
短暂的!绝对的!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的死寂!
针落可闻!时间凝固了一瞬!
仿佛陈旭那狂暴的话语撞在了所有人的耳膜上,产生了延迟的轰鸣!
下一刹那!
“噗嗤!”不知是铁柱还是角落里谁,第一个实在憋不住,被这极度粗野却又极其“解气”、带浓重山地彪悍风格和赤裸裸生命本质的比喻彻底逗得破了功!一声忍俊不禁的喷笑,像火星溅入干燥草垛!
随即!
“哈哈哈——!”
一阵压抑已久的爆笑如点燃的巨型鞭炮垛,轰然炸响!孩子们彻底放开,童稚却放肆的笑声像决堤洪水,瞬间席卷了整个教室!
这笑声是情绪的总爆发,是感官被点燃的化学反应。有人笑出了眼泪,抱着肚子蹲在地上;有人捂住脸,肩膀耸动,几乎喘不上气。
铁柱最为夸张,他拼命拍打着大腿,笑得前仰后合,撞得桌椅哐当响:“对对对!陈旭哥说得太对了!没疤还算啥英雄神?俺家猎狗打架还知道留几个牙印当念想呢!哈哈哈!”
“光溜溜的胖娃儿!”
“卖钱的胖娃娃神仙!”
狂放、恣意的笑声,像无数蘸了辣椒水、带着倒刺的鞭子,狠狠地、毫无差别地抽打在苏瑶脸上。她脸颊瞬间由白转红,最后烫得像在灼烧,这笑声更是直接抽打在她那座精致城堡般的心脏上!
耳朵里像是闯进了千万只愤怒的蜜蜂!
嗡嗡作响!轰鸣不止!
脸上刚刚褪下去的血色,“刷”地一下再次猛烈地冲上头顶!红得发紫!烧得她眼窝都感到阵阵刺痛!眼前一阵阵发黑发花!脸颊烫得几乎能融化窗边上凝结着的、最坚硬的残冰!
她仓皇地、如被剥光了所有遮蔽物般绝望地低下头!目光如溺水者抓救命稻草!却又不可避免地、死死定格在自己台面上那尊已经被汗水浸得边缘有些模糊发软、嘴角甚至还被她之前试图调整成一个“神性微笑”而拉扯出一点极其怪异难看的弧度——此刻显得无比虚假滑稽的“精致娃娃神”!
一切都完了。陈旭手中那尊粗犷神只,每一道伤痕都像在狞厉的勋章,将她那精雕细琢的作品衬得苍白无力。笑声抽干了她最后的气力,此刻她如同一个被剥光华服、扔在泥泞战场上的瓷偶,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所有的骄傲!所有的规则!所有来自“文明世界”的美学标准!都在这一刻!被这粗粝的泥巴和疯狂的笑声!践踏得粉碎!
无边无际的!冰冷刺骨的挫败感!以及紧随其后汹涌而上的、灭顶般的羞耻感和屈辱感!如西伯利亚最冰冷的黑暗潮水!瞬间!将她从头到脚!从身体到灵魂!彻底地!淹没!吞噬!碾碎!
指尖捏着心形锉刀,冰冷麻木。曾厌烦的湿泥触感,此刻只剩死寂。那团红泥在她眼中,仿佛咧开无声的嘴,尖利地嘲笑着她所有的精致、完美与自以为是的优雅。
“多么可笑!”
“多么苍白无力!”
“多么……不谙世事……多么……天真……”
然而,在这汹涌澎湃、几乎要将她冲垮的屈辱与窘迫的狂潮之下!
在情绪崩溃的深渊边缘!
一种全然陌生的悸动,更汹涌,更原始,如地火奔涌,猛地撞击她的心扉,撼动了摇摇欲坠的信念核心。
那是……敬畏!
一种令灵魂战栗、无法抗拒的敬畏!
这并非针对陈旭本人(尽管内心确有难以言明的震动),而是……
而是——对他那双被泥浆完全糊满、污黑肮脏、指甲粗粝弯曲、指节因劳作变形而粗壮肿胀的手!那双她曾经避之唯恐不及、甚至本能厌恶的手!
更是——对那双手下所唤出的!所塑造出的!那股承载着无尽伤痛与毁灭性辉煌的原始生命力量!
更是——对她一直以来所构筑的、“神只必须是光洁优雅毫无瑕疵”这一完美虚像,所遭受的最直接、最彻底、最具有破坏力也最具有启发性的一次倾覆式的冲击!
一个全新的认知,如狂风中的火把,猛地挤入她崩塌的意识:神,并非仅供展示的光洁石像;祂可以是粗粝如岩,泥泞带伤!
他脸上那狰狞的疤痕!他肌肉上虬结的沟壑!——那是战斗的印记!是牺牲的证明!是……从最黑暗的蛮荒深渊里,用自己的血肉作为燃料和利刃,硬生生劈开那道永恒光明的、用血肉铸就的——永恒勋章!!!
满堂哄笑几近掀翻屋顶,沈老师一声不容置疑的“停!”如惊雷炸响,失控的声浪被骤然扼住。所有笑声瞬间卡在喉咙里,孩子们像被同时掐断电源,齐刷刷望向老师。
沈兰脸上并无愠怒,对孩子们天真的情绪流露显得包容,但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全班,在憋笑憋得肩膀直抖的铁柱脸上稍作停留,铁柱立刻低头。她掠过脸色煞白、眼神空茫的苏瑶,未多停留。
“时间到!”沈老师的声音带着宣告般的稳定力量,将孩子们拉回现实。“都停下来,”她的语气转为充满期待的引导,“看看是否已经把我们的守护神——英雄支格阿鲁,从这凉山的红土里认认真真地‘请’出来了?”她将“请”字咬得极重,带着无言敬意。
沈老师端起水杯,以沉静的步履开始审阅“战场”。她率先走向讲台旁的“星光派”——苏瑶、林雪等人的座位。女孩们不约而同地垂下目光,略显局促。她们的作品,依稀可见往日细腻雕琢的风格。
沈兰停在苏瑶沾满泥渍的作品前,俯身端详。这尊泥塑光滑精致,额头圆润,鼻梁挺直,嘴唇弧度优雅,身体轮廓比例完美,整体形态优美,发丝等细节也被精心剔刻,显得工整而细腻。
沈老师脸上挂着温和的赞赏,拖长了音调:“嗯……颜色搭配得很漂亮。”她的手指虚点着泥塑光滑的脸颊,“做得也细致,特别是这里的线条,很用心……不错!”
然而,“不错”二字的尾音微微上扬,透着一股礼节性的鼓励。她的目光并未在那些圆滑流畅的曲线和细腻光洁的着色上过多停留。扫过那婴儿般光滑、不见一丝战斗痕迹的脸颊时,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惋惜——那惋惜无声地诉说着:精致有余,却在这色彩浓烈、承载着支格阿鲁传奇的神殿里,似乎缺失了某种至关重要的魂灵,像一具失了真魄的华美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