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徽记的轮廓,在被水浸润的棉浆纸纤维中若隐若现,像一头蛰伏的兽,只露出半截模糊的脊背。
林晚秋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又被强行压回平稳的节律。
她没有开灯,仅凭着桌上那盏跳跃的煤油灯,将湿透的报告平铺在玻璃板上。
灯火昏黄,映得她的脸庞一半光明,一半晦暗。
她取来林小禾烧水的热水壶,借着袅袅升腾的水汽,小心翼翼地在纸页上方匀速移动。
高温和湿气让那枚水印的纹理愈发清晰——一个由麦穗和天平组成的圆形徽记,正是省质量技术监督检测院内部文件的专用笺。
她闭上眼,脑海中“真实之眼”的能力被催动到极致,开始在记忆库中疯狂检索。
三年前,她经手过一宗工程质检报告造假的案子,卷宗里那份来自省质检院的真本,用的就是这种纸。
这绝不是青禾镇乃至市里任何一个打印店能仿造的东西。
黄德发交给她的,是一份被抽换了结论页的、真实的检测报告残本。
林晚秋睁开眼,眸光冷冽如冰。
她走到墙角,从针线笸箩里取出一根纳鞋底用的钢针,尖端在墨水瓶里轻轻一蘸。
接着,她摊开一本学生的旧练习本,在空白页上,凭借着对公章形制和磨损痕迹的记忆,一笔一划地复刻着省质检院的公章轮廓。
针尖在粗糙的纸面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
随后,她将之前从村委会账目上临摹下的几个关键人物签名,按照职位高低和逻辑顺序,排列在公章的下方,用细线连接。
一张描绘着“宏远集团送检—质检院出具不合格报告—镇政府内部截留—伪造合格结论—村委会公示—项目签字验收”的虚假流程图,在煤油灯下狰狞地成形。
但还不够。
她需要一条无可辩驳的时间线,来证明这份报告在官方记录的验收日期之前,就已经送达了青禾镇。
第二天,她以给林小禾寄东西为由,走进了镇上的邮政所。
她用那副惯常的、略带憨气的神情,对忙得焦头烂额的邮政所长说,自己在家闲着也是闲着,手脚麻利,愿意来做几天临时分拣员,不求工钱,只求管一顿午饭。
在如今这个连年轻人都往外跑的偏远乡镇,一个不要钱的劳力无异于天降甘霖。
所长打量了她几眼,见她手上满是干农活留下的老茧和血泡,最后一丝疑虑也打消了。
林晚秋就这样穿上了那件绿色的邮政工作服,站在了堆积如山的信件和包裹前。
她的目标不是信件内容,而是邮戳。
真实之眼飞速扫过那些来往的信封,当一摞收件地址为“宏远集团青禾项目部”或发件人为“宏远招待所”的信件经过时,她敏锐地捕捉到了邮戳加盖员李师傅的异常。
每一次,当李师傅拿起那枚沉重的日戳,准备砸向这些“宏远系”的信件时,他的手腕会有一个微不可察的停顿,视线会下意识地瞟向墙上的挂钟,然后,他会刻意将邮戳机上的日期拨盘回旋一格,再重重盖下。
一个看似不经意的动作,却让这些信件的官方记录时间,被精准地延后了整整十分钟。
十分钟,足以让很多事情发生,也足以抹去很多痕迹。
她不动声色,默记下那些信件的流水编号和实际处理时间,当晚回到宿舍,在笔记本背面绘制出了一张精确到分钟的“宏远信件延误规律表”。
证据链正在闭合。
林晚秋将复原的公章、流程图和时间规律表用手机拍下,经过多次压缩和伪装,上传到了林小禾创办的“清泉读书会”的云端相册里。
她没有使用任何敏感词汇,只将相册命名为《孩子们画的梦想家园》。
其中一张照片,是一幅用蜡笔画的、歪歪斜斜的彩虹桥,桥身中间有一道明显的裂痕。
照片的配文是虎子稚嫩的口吻:“老师说,希望它永远不会塌。”
千里之外的省城,市纪委办公室副主任陈秘书的手机屏幕上,一个读书App弹出了特别关注更新的提示。
他点开那个名为“清泉读书会”的相册,看到那座裂开的彩虹桥时,瞳孔骤然一缩。
他迅速将图片下载,通过三重破译,隐藏在像素涂层下的真实文件终于显现。
他立刻起草报告,申请对青禾镇“惠民新桥”项目进行紧急立案调查,得到的回应却是冰冷的四个字:“证据来源不明,驳回。”
陈秘书在办公室里焦躁地踱步,烟灰缸里很快堆满了烟头。
他明白,这张无形的网已经大到足以影响上层的决策。
常规程序走不通了。
他掐灭最后一支烟,眼神变得决绝。
他拨通了两个加密号码,电话那头,是两名曾由他带队、参加过青禾镇乡村振兴试点培训的青年干部,他们都对林晚秋雷厉风行的工作风格印象深刻。
“一级戒备,目标西南,按图索骥,秘密进发。”他只说了十二个字。
与此同时,岭口村的风向彻底变了。
林晚秋去村里唯一的小卖部想买几节电池,老板却摆摆手说断货了。
村卫生所下午不到四点就早早关了门。
黄昏时分,往常在村口疯玩的孩子们,竟一个个被表情严肃的家长提前领回了家。
整个村子像一只受惊后蜷缩起来的刺猬,将她这个“外来者”彻底排斥在外。
她知道,自己已被软性隔离,对方的耐心耗尽了。
当晚,她点燃一盘蚊香,任其燃烧。
待到午夜,她用镊子夹起三段燃烧后的灰烬,在靠窗的桌台上摆出一个等边三角形,又从药瓶里取了半片阿司匹林,在三角形的中心位置,用指甲碾得粉碎。
这是她和陈秘书在一次卧底培训中约定的最高等级危险信号——“孤岛呼叫,准备破局”。
做完这一切,她翻开那本伪装用的日记,撕掉了所有真实的调查记录,用一种哀怨的笔触重新写满“思念未婚夫陆承宇”“后悔离开繁华的城市来到这穷山沟”之类的文字,然后故意将日记本遗落在床头。
凌晨两点,万籁俱寂。
院门处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金属摩擦声,一个黑影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翻墙而入,径直扑向她的房间。
然而,屋顶的瓦片之上,林晚秋早已像一尊雕像般潜伏多时。
借着瓦片间的缝隙,她冷冷地注视着下方。
黑影戴着战术手套,动作专业,在翻找物品后,甚至不忘用衣角擦拭可能留下的指纹。
林晚秋的心沉了下去,这不是一般的地痞流氓,而是受过专业训练的“清道夫”。
她悄无声息地移动到厨房上方的屋顶,拧开早已被她切断了主供气管的液化气罐阀门,一股无害的残余气体味道瞬间弥漫开。
紧接着,她退回到二楼的阁楼,猛地拉下了墙上那根连接着火警铃的拉绳。
尖锐刺耳的铃声划破死寂的夜空,瞬间惊醒了整个村庄。
爆炸并未如期而至,但巨大的恐慌已足够。
一扇扇窗户亮起了灯,村民们举着手电筒,叫喊着冲出家门。
“抓贼啊!”“走水啦!”的呼喊声此起彼伏。
黑影显然没料到这番变故,在看到人群涌来时,仓皇地翻墙逃窜。
混乱中,林晚秋披着一件单薄的外套,满脸惊恐地冲出房门,声音带着哭腔:“是谁?是谁要害我?”她的目光在骚动的人群中扫过,精准地捕捉到村主任黄德发躲在人群后,那张铁青的、震惊与愤怒交织的脸。
天亮后,林晚秋抱着一个简单的行李包,站在了小学的校门口,对闻讯赶来、满眼担忧的林小禾说:“我要走了,这里待不下去了。”她从口袋里摸出一枚崭新的黄铜铃铛,塞进堂妹的手里:“这个给你,以后这里的声音,由你来听。”
说完,她毅然转身,踏上了那条通往山外泥泞的小道。
她没有回头,一步步走得坚定。
行至半山腰的垭口,身后,岭口村的方向,忽然传来一阵悠扬而沉重的钟声。
那是小学里那口废弃了不知多少年的铜钟,此刻竟被人重新挂起,一下,又一下,在山谷间回荡。
林晚秋驻足,却没有回首。
她从背包里取出父亲那本陈旧的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用笔添上了一行字:“我不是唯一的执剑者。”
前方,晨雾沉沉,一条窄轨铁路在密林中蜿蜒穿行而出。
雾霭中,一列漆着“宏远专列”斑驳字样的绿皮慢车,正发出沉闷的轰鸣,像一头钢铁巨兽,缓缓驶来。
她合上笔记本,抬脚迈步,迎着那冰冷的车头,一步步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