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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窖深处,空气依旧阴冷潮湿,混合着铁锈、淬火油、石灰和淡淡的血腥味(来自王忠的牺牲)。但此刻,一种截然不同的、沉重而肃穆的气息弥漫其中。临时架设的几盏牛油灯,将昏黄摇曳的光投射在窖壁上,映照出令人心神震撼的景象——

八百具筒袖铠!

它们如同八百尊沉默的钢铁雕像,整齐地、一层层地排列在临时搭建的木架上,占据了地窖大半空间。每一具铠甲都由胸背甲、筒袖、护肩、护腰、腿裙组成,部件之间用坚韧的牛筋绳和特制的铜扣精密连接。甲片并非光滑如镜,而是带着手工锻打留下的、细密的、如同鱼鳞般的锤纹,在昏黄的灯光下,无数细小的凹痕折射出幽暗、冷硬、蓄势待发的寒芒。这便是“千鳞甲”之名的由来,非为华丽,而是无数汗血锤锻的印记。

陈衍站在铠甲阵列前,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一具胸甲的鳞纹。冰冷坚硬的触感下,似乎能感受到曾经炉火的炽热、铁锤的铿锵、以及那些在黑暗中消逝的喘息与心跳。他走到阵列尽头,那里单独摆放着最后完工的几具铠甲,其中一具的胸甲上,还残留着一道未能完全磨平的、淡淡的暗红色印记——那是老魏在最后一次淬火时,因过度疲惫失手烫伤,鲜血溅上滚烫甲片烙下的痕迹。老魏此刻就站在旁边,独臂抚摸着那道印记,沉默如山。

“都…齐了?” 陈衍的声音在寂静的地窖中显得有些干涩。

“齐了。” 老魏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两块锈铁摩擦,“八百整。最后一百副,是王铁头…‘躺’在棺材里运进来的那些。” 提及王铁头,这个铁打的汉子眼中也掠过一丝复杂。

除了他们,地窖里还有十几个人影。他们是经历了爆炸、火灾、追捕、牺牲后,仅存的、知晓全部秘密的核心工匠。个个面黄肌瘦,眼窝深陷,身上带着或新或旧的伤,但眼神却如同地窖中的铠甲一般,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与平静的决绝。他们默默地站在铠甲阵列旁,如同守卫着自己血肉铸就的丰碑。

没有欢呼,没有雀跃。巨大的成就感和更深重的悲怆如同潮水,无声地淹没着每一个人。八百具铠甲,每一片鳞甲下,都浸染着看不见的血泪:有死于库房爆炸的学徒,有被崔炎爪牙拷打至死的工匠,有在运送途中失踪的兄弟,更有以身为盾、血染停尸房的王忠…还有那些被迫假死、隐姓埋名、至今仍在黑暗中挣扎的伙伴。

“该…给他们留个名字了。” 一个年轻的工匠,声音带着哽咽,打破了沉寂。他叫阿毛,是当初发现瓷粉掺焦炭能提炉温的少年,脸上还带着稚气,眼神却已沧桑。

陈衍的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疲惫而坚定的脸,最终落在幽暗的、渗着水珠的窖顶岩壁上。“刻在上面吧。”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让这八百副甲,记住是谁给了它们锋芒。让这地窖的顶,成为我们所有人的墓碑…或者,凯旋门。”

没有异议。这仿佛是早已存在于每个人心中的仪式。

老魏从角落里拖出一个沉重的工具箱。里面没有刻刀,只有几把磨得极其尖锐的、用于修整甲片的钢錾,几柄大小不一的铁锤,以及一些用于固定甲片的粗铁钉。

灯光被集中调整,光束投射在窖顶最平整、最中央的一片岩壁上。

陈衍拿起一支最粗的钢錾,老魏用仅存的右手握紧一柄短柄重锤。陈衍将錾尖抵在冰冷的岩壁上,老魏深吸一口气,独臂抡起重锤——

“铛!”

一声清脆而沉重的敲击声在地窖中炸响!火星迸溅!

坚硬的岩石上,留下了一个清晰的白点。

“陈衍。” 陈衍低声道。

老魏再次挥锤。陈衍手腕沉稳,钢錾随着锤击的节奏移动、顿挫。石屑簌簌落下。两个方正的、带着金石之气的篆字——“陈衍”——被硬生生凿刻进岩石!笔画深逾半寸,边缘带着岩石崩裂的粗粝感。

紧接着,老魏放下锤,拿起一支稍细的钢錾。陈衍接过重锤。

“老魏。”

“铛!铛!铛!”

“老魏”二字,刻在了“陈衍”的旁边,同样深刻,同样粗犷。

然后,幸存的工匠们一个个上前。力气大的负责握錾,力气小的负责抡锤(哪怕只能举起最小的锤子),或者负责扶稳同伴。没有章法,没有顺序,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王铁头” —— 这个名字刻得歪歪扭扭,却异常用力,石屑飞溅得最多。

“阿毛” —— 少年自己握錾,让同伴帮他抡锤,刻得小心翼翼,却无比坚定。

“李三” 、“赵大眼”、“孙瘸子”(这是绰号,真名已无人记得)、“何清婉”(一位因家族被桓玄所害、隐姓埋名混入匠营的士族女子,此刻她握錾的手稳定如磐石)……

每一个名字被刻下,都伴随着“铛铛”的敲击声,在幽闭的地窖中回荡,如同沉重的心跳,又如同遥远的战鼓。石屑落在铠甲上,落在人们的头上、肩上,无人拂去。

他们不仅仅刻下活着的。那些逝去的,同样被铭记:

“王忠” —— 这两个字刻得最深,几乎入石一寸,是老魏用尽全身力气、独臂抡锤砸下的。

“张狗儿”(死于爆炸)、“刘麻子”(被拷打死)、“哑巴强”(运送途中失踪)……

刻到后面,许多名字已无人能准确写出,便刻下他们的特征或绰号:“断指老吴”、“爱唱小曲的胖子”、“独眼铁匠”……

汗水混合着石粉,顺着人们的脸颊流下,在布满灰尘的脸上冲出沟壑。手臂酸麻,虎口震裂渗血,却无人停歇。灯光将刻字者佝偻、专注的身影投射在窖壁和冰冷的铠甲上,如同在进行一场古老而神圣的献祭。

不知过了多久。

敲击声终于停止。

地窖顶壁中央,一片密密麻麻、大小不一、深浅各异、字体杂乱的刻痕,覆盖了数尺见方的岩面。近千个名字、绰号、特征,如同星辰,又如同伤疤,深深烙印在冰冷的岩石之上。它们无声地诉说着一段在黑暗、血泪与烈火中铸就锋芒的史诗。

陈衍仰着头,脖颈酸痛,目光缓缓扫过顶壁上那一片无声的铭文。灯光在刻痕的凹陷处跳跃,投下长长的、颤动的阴影,仿佛那些消逝的灵魂在低语。八百具筒袖铠在下方静默,鳞片幽光闪烁,仿佛在回应顶壁的呼唤。

“都在这里了。” 老魏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他用染血的布条缠紧震裂的虎口,“活着,死了的…都在。”

陈衍收回目光,看向身边仅存的战友,每一个人的眼中都映着顶壁的刻痕和铠甲的寒光。

“甲成了。” 陈衍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出鞘的剑锋摩擦剑鞘,“该是它们…该是我们…出去的时候了。”

他弯腰,从脚边拿起一件筒袖铠的护臂,冰冷沉重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他将其高高举起,让幽暗的鳞甲反射着顶壁的刻痕。

“以铁为骨,以血为誓!” 陈衍的声音在地窖中回荡,撞在岩壁上,激起沉闷的回响,“此甲不归,此名不灭!”

没有激昂的口号回应。幸存的工匠们,只是默默地、一件件地拿起了身边的铠甲部件,开始沉默而迅速地检查、组装。金属的碰撞声、牛筋绳勒紧的摩擦声,取代了刻石的声响,在这铭刻着千鳞之名的地窖中,奏响了出征的前奏。顶壁的刻痕,如同八百双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他们,也注视着即将被这寒芒撕裂的沉沉天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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