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罚之后,他每日感受着身体的神力慢慢消散。
一个月的时间里,每日昏昏沉沉的,每次君笙来看他,不是在睡觉就是在编织狐狸,或是拿着木头雕刻自己的身躯。
这日君笙坐在旁边问道:“小尘儿,你在干嘛?”
陌尘突然捂着胸口,脸色苍白说道:“没什么,就随便做点什么物件,好给你留点念想。”
君笙:“我的空间戒里好多你的念想,不急这一时。”
陌尘望着他问道:“你不是娶寂暝吗?为什么说娶我?”
君笙温柔的回复他:“娶她,是我与他赌输了,娶你是真心的。”
陌尘停下手中的动作:“我要是让你只娶我一个,你会如何选择?”
君笙有些意外:“好,就娶你一个。”
陌尘随后靠在椅子上说:“阿笙,我给你讲个故事你听不听。”
君笙:“你讲,我听着。”
木屑簌簌落下,从陌尘苍白的指间滑落,堆积在他月白的衣袍下摆。
他手中那块不死树木已被削出柔和的轮廓,正被刻刀细细雕琢着眉眼的雏形。
窗外透进来的天光带着一种病恹恹的灰白,映着他额角细密的冷汗。
“阿笙,”陌尘的声音有些飘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雾:“你母神…灵瑶诞生于三大神器中,是先天灵体,修炼艰苦。
她本可以做司命殿一个无忧无虑的小仙子,日后便可执掌万物命轨,是何等尊荣。可惜这都是命。”
刻刀猛地一顿,在木料上拉出一道突兀的深痕。
神力如细沙般从四肢百骸不可挽回地流散,带来一阵尖锐的虚痛,他下意识地捂了下心口,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缓了片刻才继续:“她…为了一己私欲,竟敢引动诸天星辰之力,行刺下凡历劫的天帝陛下。
或许是仇恨蒙蔽了双眼,或许她觉得我骗了她。”
君笙安静地坐在一旁矮凳上,膝头放着一只陌尘前几日编好的草狐狸,碧绿的草叶已经有些蔫了。
他垂着眼,指尖无意识地捻着狐狸尖尖的耳朵。
“天罚台…雷火焚身整整三日。” 陌尘的声音低沉下去,仿佛被那记忆中的雷声碾过:“她本应该神骨寸寸剥离,神格碎裂…被贬下凡尘,历劫三生。可惜她逃避了现实,连身上的该承担的责任也不要了,被陛下困在昆虚界,死在昆虚界。”
君笙双手撑在书案上:“小尘儿认识我母神。”
刻刀再次游走,树木粗糙的表面渐渐被抚平,显露出女子饱满的额头。
“阿笙别激动,听我慢慢道来。”
陌尘的呼吸重了些,每一次喘息都牵扯着胸肺间弥漫的空洞痛楚。
“第一世,她肚子里怀着你仍然不甘天命,寻到了天帝陛下涅盘重生的仙山。”
他顿了顿,眼前仿佛又看见那冲天的火光:“她…撞碎了护持金莲的灵池,引地火焚山…生生坏了陛下的涅盘契机,搅得周天星斗移位,秩序大乱。”
窗外,一阵带着凉意的风吹过庭院里几株半枯的仙树,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几片早衰的叶子打着旋落下,擦过窗棂。
“后来她被恨意支配入魔,被困在昆虚界出不来,” 陌尘的嘴角扯出一个近乎嘲讽的弧度,刻刀在木头上勾勒出挺秀的鼻梁线:“她手握权柄…却行尽淫邪欺诈之事,以处子之血炼丹,构陷忠良夺其家业,将昆虚界青鸾城一方人间搅成了污秽泥潭。”
他眼前闪过那些血淋淋的卷宗,那些绝望的哭嚎似乎又在耳边响起:“天道震怒,降下九重业火…焚城百里,寸草不生。”
他手中的刻刀在描绘唇形时,微微抖了一下,留下一个略显扭曲的弧度。
刻刀悬在那尚未成型的唇上,迟迟没有落下。
神力消散带来的寒意从骨髓深处透出来,陌尘的手不受控制地轻颤着,指关节僵硬发白。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
“后来…她越发癫狂,” 他声音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在砂纸上磨过:“昆虚神山的战神沧溟不忍心看灵瑶发狂入魔,他来求过我,让我救她。
沧溟与灵瑶早就相识,青梅竹马。
她本有重归仙途的一线生机,是我,是我救不了她,也是我对不起她。”
刻刀终于落下,却失了力道,在那树木的嘴角划下一道深而凌乱的刻痕,如同一个怨毒的伤口:“可能她恨我没能救她,也恨沧溟不早点去找她。
恨意噬心…在她怀着你的时候…”
陌尘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短促而破碎:“心思一沉,一步错,步步错,她还是选择了沧溟,本来你走的路可以很顺利,偏偏陛下一怒之下,让灵瑶与你带着罪血永远困在昆虚界,再也不要出来。”
哐当一声轻响。
君笙膝头的草狐狸滚落在地。
他放在膝上的双手骤然收紧,指节绷得死白,手背上青色的血管根根凸起。
他依旧垂着头,额前几缕碎发垂落,遮住了眼睛,只能看到紧抿成一条直线的、毫无血色的唇。
空气凝滞了,只剩下陌尘压抑的喘息声和窗外那单调、令人窒息的枯叶摩擦声。
“你父神…不是沧溟…” 陌尘的声音低得几乎成了耳语,刻刀在那道深痕旁徒劳地刮了几下,试图修正,木屑簌簌如泪:“但是他为了你们母子愿意拼尽一身神力,几乎打碎了自己的神源,才在最后一刻…
将灵瑶从入魔的边缘夺了回来。”
他停下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木雕上那道刺眼的伤痕:“后来他甘愿在混沌雾海镇守昆虚界天裂,做出了成就被封神君,可惜你们依然不能出来。
他求陛下…能亲自抚育你长大。”
陌尘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晃。
他用力撑住刻刀,刀尖深深扎进木料里,才勉强稳住身形。
“后来…昆虚界天裂异动,魔气滔天,危及下界苍生…”
陌尘的声音越来越轻,带着一种近乎虚无的疲惫:“神智…短暂清醒过来的灵瑶…刚生下你不久,神魂受损…那年你五岁,她冲进了魔气最深处…”
刻刀彻底停了,他低头看着手中逐渐清晰的女子面容,那眉眼间的轮廓,竟与君笙有几分奇异的相似:“她燃尽了自己最后一点残存的神魂本源…
把那些凡人…推出了死地。”
他顿了顿,像是耗尽最后一丝力气:
“也算是…还了她这一生…
还不清的债。”
时间仿佛被冻住了。
只有那柄深深扎在木料里的刻刀,在陌尘微微颤抖的手下,发出极其细微的、几不可闻的嗡鸣。
木雕女子低垂的眼睫下,那道被他失手划出的深痕,像一道无法愈合的泪沟。
不知过了多久,君笙才极其缓慢地抬起手。动作有些迟缓。
他没有去捡地上的草狐狸,那只手,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凝固的平静,伸向了陌尘手中那个未完成的木雕。
指尖冰凉,触碰到还带着陌尘掌心余温的木头时,激得陌尘指尖一缩。
君笙将那木雕拿了过去。
很轻,又很重。
他低下头,目光沉沉地落在木雕那张酷似自己、却又被一道深刻伤痕贯穿的脸上。
指腹缓缓地、极慢地,抚过那道粗糙的刻痕,从冰冷的眉骨,划过冰凉的鼻梁,最后停留在那个扭曲的、象征着恨意与绝望的唇角。
他的手指很稳,一丝颤抖也无。
可那稳定本身,就透着一股令人心寒的、死水般的死寂。
陌尘看着他低垂的侧脸,看着他长睫投下的一片浓重阴影,看着他毫无血色的薄唇紧抿着,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去封住一个即将爆发的、无声的旋涡。
那旋涡里有什么?
是焚烧诸天的业火?
是撕心裂肺的悲鸣?
还是…一片比混沌雾海更深沉、更冰冷的虚无?
他看不见。
他只看到君笙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固执地描摹着那道刻痕,仿佛要将它生生按回木头深处,又仿佛要将它烙印进自己的骨血里。
“后来…” 陌尘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砾摩擦,他必须说下去,这沉重的真相,是他欠下的债:“空间祖神,不忍你流落在昆虚界那苦寒之地,想将你带回神域亲自培养。
也安排了…你我的梦境初见。”
记忆的碎片带着锋利的边缘划过脑海。
那时,他善恶两道初成的化身在神域行走,如同两个撕裂的影子,彼此撕扯,混乱不堪。
修无情道,是仓惶的弥补,是冰冷的锁链,试图捆住那随时会崩坏的自我。
初见那个小小的君笙,站在流光溢彩的神殿回廊下,仰着脸,眼神里没有畏惧,只有一片近乎透明的澄澈和好奇,像初生无畏的幼兽。
那么小,那么亮,突兀地撞进他一片混乱冰冷的世界里。
“那时…我善恶两念化身初成,心性不稳,如履薄冰…”
陌尘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涩然:“修无情道,是权宜之计,只为压住那随时会反噬自身的混乱…
初见你时…”
他眼前似乎又看到那个小小的、倔强的身影:“觉得你人虽小,胆子却大…思想细腻便想…让你试试我的善恶道…或许你能从我的道中找寻自己的道。”
刻骨的疲惫和弥漫的神力消散之痛席卷上来,几乎要将他吞没。
他撑住桌沿,指节用力到发白,才勉强维持着坐姿,那未尽之言在舌尖滚了滚,终究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和一句更轻、更沉的话,砸在凝固的空气里:
“你母神的事…我袖手旁观过。”
他闭上眼,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将那个埋藏了太久、重逾山岳的画面剥开,血淋淋地摊在君笙面前:
“战神沧溟…在她神智彻底沉沦前,曾拖着残躯,满身是昆虚界污浊的血与尘,找到我…跪在神木本体之下。”
神木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将沧溟跪着的身影压得渺小而孤绝。
那曾经顶天立地的战神,铠甲破碎,神血混着魔气的黑痕,在脸上身上干涸成狰狞的纹路。
他仰着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站在神木阴影边缘、一身清冷月白袍服的陌尘,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石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剐心的绝望和最后一丝微弱的、不肯熄灭的祈求:
“仙尊,求您…开恩。
神木心…唯有神木心能涤荡魔气,固她元神。
求您…赐下一星半点,救救她,救救…阿笙的母神。”
他沾满血污的手深深抠进神木虬结的根须里,指缝里全是泥土和暗红的血痂,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树根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一遍又一遍。
而那时的陌尘…无情道心冰冷如万载玄冰。他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月白的袍袖纤尘不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近乎神性的漠然。
他看着脚下那个曾经威震寰宇、此刻却卑微如尘泥的战神,看着他绝望的叩求,看着他眼中最后的光一点点熄灭。
然后,他听见自己冰冷的声音,像神谕,又像判决,清晰地响起,不带一丝波澜:
“天命如此,魔气缠身,无可救药。
神木心,维系天道纲常,岂可为一己之私妄动?”
袖手,旁观。
四个字,轻飘飘,却如万钧雷霆,砸碎了沧溟眼中最后一点微光,也彻底封死了凌瑶最后一丝生路。
那画面如此清晰,仿佛就在昨日。
沧溟最后抬起头望向他那一眼,空洞,死寂,再无半分神采,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沉入深渊的黑暗。
陌尘的手指死死抠进坚硬的桌面,指甲几乎要折断,才勉强压下胸腔里翻涌欲呕的腥甜。
他不敢看君笙的脸。
死寂,在房间里无限蔓延,沉重得能压碎人的骨头。
窗外的风声停了,连枯叶落地的声音都消失了。
君笙依旧低着头,捧着那个木雕。
他维持着那个姿势,很久,很久。
久到陌尘以为时间已经停滞,久到那深入骨髓的神力消散之痛都变得麻木。
终于,君笙动了一下。
极其缓慢地,他抬起了头。
“阿笙,不死树灵就是神木心,如今我给了你,你好好收着。”
那双眼睛,让陌尘的心脏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那不是愤怒,不是悲伤,甚至不是恨。
那是一种彻底的空茫。
像是所有星辰都熄灭了,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吞噬一切的虚无。
他眼底深处,仿佛有整个宇宙寂灭后残留的余烬,一片死灰。
他的目光,越过手中那道贯穿母神面容的刻痕,落在陌尘因痛苦和虚弱而更显苍白的脸上。
那目光,没有任何温度,没有任何情绪,像是在看一块石头,一截枯木,或者…一个早已与自己无关的、陌生的存在。
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那样看着。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用一种近乎诡异的轻柔动作,将那个刻着灵瑶面容、带着深刻伤痕的木雕,轻轻、轻轻地,放在了两人之间的矮桌上。
木头磕碰桌面,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
“嗒”。
像是什么东西,彻底碎了。
君笙收回手,站起身。
动作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刚才听到的,只是一个遥远而无关紧要的故事。
他没有再看陌尘一眼,也没有再看那个木雕一眼。
他转过身,月白色的袍角划过冰冷的地面,没有一丝声响。
他一步步走向门口,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被彻底抽空了灵魂的僵硬。
门开了,外面灰白的天光涌进来,勾勒出他孤绝的剪影。
然后,他走了出去。
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房间里只剩下陌尘,和桌上那个静静躺着的、带着泪痕般刻痕的木雕。
神力消散带来的冰冷彻底淹没了他,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剧烈地一晃,猛地弯下腰,一口暗红的血毫无征兆地呛咳出来,星星点点,溅落在自己月白的衣襟上,也溅落在木雕那张低垂的、带着伤痕的脸上。
那血迹像迟来的、绝望的泪:“灵瑶是我的师妹,容我不能与你一起长长久久,阿笙,抱歉。”
朝阳殿里静得能听见神力溃散的簌簌声,像细沙从指缝流走。
陌尘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被风霜压弯却不肯折断的枯竹,站在寂暝面前。
她九条玄色尾巴在身后不安地搅动气流。
“不知现在的你是顾公子还是公仪尘?”寂暝的声音带着刺探的钩子。
“这么在乎我是谁?”陌尘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一潭死水:“是谁都好。”
寂暝向前逼近一步,裙裾扫过冰冷的地面:“你和君哥说了什么?
他最近…很不对劲。”
那双眼眸里压着焦躁。
“没什么,”陌尘别开脸,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你不用知道。”
“不用知道?”寂暝的声线陡然尖利,像淬了毒说道:“那月尘的元神呢?你也不在乎了?”她指尖捻动,一缕微弱到几乎熄灭的幽蓝魂火在掌心明灭。
陌尘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松懈下来,甚至扯出一个极淡、极疲惫的笑:“要不你杀了我?这样他就彻底属于你了。”那语气,竟像解脱。
“你以为我不敢?” 寂暝眼中凶光暴涨。
话音未落,一条巨大的玄尾猛地绷直、硬化,瞬间凝成一把寒光凛冽的巨剑,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毫无花哨地朝着陌尘当头劈下。
杀意凝成实质的罡风,吹得陌尘鬓发飞扬。
就在剑锋即将触到发顶的刹那,一股暴戾、混乱的气息猛地从陌尘体内炸开。
一道黑影闪电般窜出,不是实体,更像一团翻涌的、充满恶意的浓墨。
黑影抬手便是一道凌厉无匹的剑罡,裹挟着毁灭的气息,狠狠撞向寂暝的尾剑。
“铛——!”
刺耳的金铁交鸣炸响,气浪掀翻了殿内的矮几,玉器碎裂声清脆刺耳。
黑影被震得翻滚后退,形体一阵剧烈波动,正是陌尘的恶念分身“小恶”。
他挡在本体身前,周身黑气翻腾,气息却远不如从前凝实,带着力竭的虚浮。
“小恶,回来。”陌尘捂着心口急喝,脸色又白了几分。
神力溃散的抽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寂暝稳住身形,看着那气息不稳的恶念分身,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尖锐刺耳的大笑:“哈……哈哈哈……
原来还有这么个玩意儿藏着。”
她眼中闪烁着恶意的快意,声音陡然变得甜腻又森冷:“君哥本打算亲手捏碎它的……可惜啊,看你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他心软了,放过这祸害了。”
她舔了舔唇角,像在品尝美味:“知道为什么吗?君哥说啦,你的道,快撑不住你那摇摇欲坠的魂魄了……
他说要亲手毁了它,断了你这祸根。”
“口出恶言,以为我会信你。”恶念分身“小恶”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双目瞬间赤红如血:“清元剑诀,落。”
他不管不顾,强行催动所剩无几的力量,一道粗粝的、带着木屑碎末般质感的剑光再次斩出,声势却已大不如前。
寂暝轻蔑地嗤笑,雪尾随意一扫,便将那道黯淡剑光拍得粉碎:“还以为顾公子的分身有多厉害,不过是个苟延残喘,装模做样,从前还以为你的一身本事是君哥教的,原来还是你教的君哥。”她姿态慵懒,带着猫戏老鼠的残忍。
“小恶”赤红的眼眸彻底被疯狂吞噬。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化作一道扭曲的黑影,猛地撞破朝阳殿的窗棂,冲了出去。
“拦住他。”寂暝厉声下令,殿外守卫的天兵尚未反应过来,那道黑影已如疯魔般掠过,所过之处,剑光爆闪。
血花在灰白的天光下凄厉绽放。
惨叫声、兵刃断裂声、仙术爆裂声瞬间撕裂了仙宫的宁静。
黑影的目标明确无比朝神君殿而去。
神君殿内,肃穆的气氛被殿外骤起的杀戮与混乱彻底撕碎。
高阶仙官们正垂首聆听君笙对下界布防的训示,他一边交代着后事。
殿门轰然炸裂。
碎木与烟尘中,一个浑身浴血、黑气缭绕的身影踉跄而入。
他手中提着一把同样被血浸透的月银长剑,剑尖拖在地上,划出刺耳的摩擦声和一道蜿蜒的血痕。
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弥漫了整个大殿。
“阿笙。”那身影抬起头,露出一张被血污和疯狂扭曲、却依然能辨认出是陌尘的脸。
他赤红的眼睛死死钉在御座上的君笙身上,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孩童般的委屈和滔天的怨怒:“你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
满殿哗然,惊骇欲绝。
“妖孽,是那树妖。”
“他疯了,他杀了巡守天兵。”
“快,拿下他,保护神君。”
“放肆,竟敢持剑闯殿,罪该万死。”
众仙如受惊的鸟雀,仙器法宝的光芒慌乱亮起,咒骂、呵斥、恐惧的尖叫混杂一片。
几个胆大的仙将已祭出法宝,灵光吞吐,就要扑上。
“都给我住手。
他是我的人,轮得到你们杀。”
一声沉喝,并不高亢,却如同万钧雷霆狠狠砸在每一个仙官神魂之上。
震得他们气血翻腾,灵光瞬间黯淡。
御座之上,君笙已霍然起身。
他身前,浮尘珠与避尘珠无声浮现,一珠氤氲着洗涤万物的清光,一珠吞吐着隔绝尘寰的微芒。
双珠缓缓旋转,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威压,将整个神君殿笼罩其中。
所有的喧嚣、所有的杀气,在这威压之下,被强行按灭。
君笙一步踏下御座,玄色的神君袍服无风自动。
他无视那些惊惶愤怒的面孔,无视那些指向陌尘的刀剑法宝,径直走向殿中那个摇摇欲坠、满身血污的“陌尘”。
脚步沉稳,眼神却沉得可怕。
他走到“小恶”面前,无视那柄滴血的月银剑,伸出两指,精准地捏住了冰冷的剑身,轻轻向下一压。
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小尘儿,”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近前的“小恶”能听见,带着一种近乎哄劝的沙哑:“别闹。听话,先回去。
这里,我来处理。”那眼神深邃,试图看穿疯狂表象下属于陌尘的那一丝本真。
“小恶”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赤红的眼眸里疯狂与挣扎交织,他死死盯着君笙,仿佛要将他刻进灵魂深处:“你…你不怪我?”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怪我…
没救你母神?”
君笙的手指在冰冷的剑身上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他直视着那双混乱赤红的眼,一字一句,清晰而沉重,像在许下一个跨越生死的承诺:
“不怪。那从来,就不是你的错。”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道比闪电更迅疾、比毒蛇更阴狠的白光,毫无征兆地从殿侧一处阴影死角里暴射而出。
那是寂暝蓄势已久的第九尾所化的长剑,凝聚了她全部的怨恨与力量。
剑尖的目标,精准无比对准恶念分身“小恶”的后心。
那作为木灵核心的树心位置。
太快,太近,太毒。
君笙瞳孔骤缩。
浮尘珠的清光猛地暴涨试图阻拦。
但,迟了。
“噗嗤——!”
一声沉闷到令人牙酸的利器穿透声,清晰地响彻死寂的大殿。
时间仿佛被这声音钉住。
月银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小恶”的身体猛地一僵,疯狂赤红的眼睛瞬间凝固。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前透出的、染血的雪白剑尖。
那剑尖上,还带着属于他本体的、细微的木屑。
他艰难地,一点点扭过头,最后的目光,越过寂暝那张因快意而扭曲的脸,落回君笙煞白的脸上。
那眼神里的疯狂如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纯粹的茫然,还有浓得化不开的、孩童般的不舍。
他嘴唇翕动,鲜血争先恐后地涌出,染红了苍白的唇齿。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轻得像叹息,又重得砸在君笙心上:
“阿笙…你果然在怪我…”
话音未落,构成他身体的黑气如同被戳破的水泡,猛地剧烈震荡、溃散。
无数细微的、带着死气的木屑和点点碎光,从他被穿透的“心脏”处迸射开来,像一场无声的、绝望的灰雪。
他的形体,就在君笙眼前,在众目睽睽之下,寸寸瓦解、飘散、归于虚无。
最后一点微光湮灭,只余下地上那摊刺目的血,和几片迅速失去光泽、化为灰烬的银色木屑。
绝对的死寂。
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众仙被这突如其来的弑杀惊得呆若木鸡。
“君后…君后除魔有功。”
“君后英明,为仙宫除此大患。”
“神君,此妖伏诛,大快人心啊。”
短暂的死寂后,谄媚的、庆幸的、义愤填膺的声浪骤然爆发,几乎要将殿顶掀翻。
寂暝站在消散的灰烬旁,脸上带着一丝惊魂未定,更多的却是即将被认可的得意,她甚至微微扬起下巴,等待着君笙的赞许。
然而,她等来的,是比九幽寒冰更刺骨的目光,和足以冻结灵魂的滔天杀意。
“寂、暝。”君笙的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渣。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微动。
“清元剑诀——万、剑、穿、心。”
没有酝酿,没有预兆。
神君殿穹顶之下,无数道凝若实质、散发着恐怖毁灭气息的剑气凭空而生。
密密麻麻,遮天蔽日。
每一道剑气都锁定了殿中那个的身影。
“君哥?为什么?”寂暝脸上的得意瞬间化为极致的惊恐和难以置信。
她尖啸一声,周身爆发出刺目的五行光华,层层叠叠的结界瞬间撑开。
晚了。
“噗噗噗噗噗……”
密集到令人头皮发麻的穿透声响起。
那看似坚固的五行结界在君笙含怒而发的剑气面前,如同脆弱的琉璃,瞬间被撕扯得千疮百孔。
无数剑气穿透结界,狠狠贯入寂暝的身体。
“呃啊——!”凄厉到变调的惨叫响彻大殿!
血雾爆开。
雪白的衣袍瞬间被染成刺目的猩红。
寂暝被狂暴的剑气冲击得倒飞出去,狠狠撞在殿柱之上,留下一大片触目惊心的血迹。
她半边身子几乎被剑气绞烂,露出森森白骨,九条尾巴皆受重伤,软塌塌地拖在血泊里。
她怨毒地、死死地瞪了君笙一眼,那眼神充满了疯狂的不解和刻骨的恨。
一道血色的遁光猛地从她残破的躯体中爆发,裹挟着她,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撞破大殿侧窗,消失在天际。
只有一道饱含怨毒与不甘的尖厉嘶鸣,狠狠钻入君笙的识海:
「我杀的不过是个分身。
你竟对我赶尽杀绝?」
“分身也好,本体也罢,他都是我的。
只要他在我身边就轮不到你们来杀,也不配欺负他。”
君笙看也没看那遁走的血光,更没理会满殿仙官惊恐万状、噤若寒蝉的模样。
他身形一晃,已消失在原地,只留下一地狼藉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朝阳殿内,一片死寂。
陌尘倒在地上,面无血色,唇边蜿蜒着一缕刺目的鲜红。
分身被彻底斩灭的反噬,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神魂之上。
君笙的身影骤然出现在他身边,单膝跪地,小心翼翼地将人揽入怀中。
指腹擦去他唇角的血迹,触手一片冰凉。那温度让君笙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小尘儿……”他低唤,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
果然,分身湮灭,本体神魂重创。
就在这时,众仙家嘈杂的脚步声和愤怒的声浪由远及近,如潮水般涌到了朝阳殿外。
“神君,请神君严惩妖孽顾陌尘。”
“他驱使分身,屠戮天兵,闯殿行凶!罪无可赦。”
“此等邪魔,必须锁入诛仙台,受天雷地火之刑,以儆效尤。”
“请神君为枉死的同僚做主。”
“他刚才明明死了,是妖物。
是妖物复活了,必须诛杀。”
“这就是不死不灭的力量?”
群情汹涌,仙官们堵在殿门口,脸上混杂着恐惧、愤怒和除魔卫道的狂热。
若非忌惮君笙之威,早已冲了进来。
君笙抱着昏迷的陌尘,缓缓站起身。
他背对着殿门,背影挺直如孤峰。
他没有回头,冰冷的声音却清晰地盖过了所有喧嚣,砸在每一个仙官心头:
“当本君是死的吗?他的事轮不到你们置喙。”
“滚。”
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神威和刺骨的寒意,让殿外的声浪为之一滞。
这时,一直沉默的凌玉上前一步。
他无视那些激愤的仙官,走到君笙身侧,声音压得极低,只有君笙能听清:“神君,众怒难犯。
按仙律,公子尘确需羁押。
不若……明面上定个软禁朝阳殿之罚?堵住悠悠众口,也算……护他周全。”
他眼神扫过君笙怀中昏迷的人,意思不言自明。
君笙抱着陌尘的手臂紧了紧。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冰冷的刀锋,扫过殿外那一张张或愤怒、或畏惧、或道貌岸然的脸。
那目光所及之处,叫嚣声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
他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权衡,又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终于,他开口,声音恢复了属于神君的、毫无波澜的威仪,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庭院中:
“上仙顾陌尘,驱使化身,扰乱仙宫,杀伤天兵,罪证确凿。”
众仙脸上刚露出一丝得色。
“然,”君笙话锋陡然一转,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念其乃本君好友,因受重伤,神志昏聩,非其本意。
故——”
他目光如电,钉在那些蠢蠢欲动的仙官身上,一字一顿:
“自今日起,顾陌尘禁足朝阳殿,无本君谕令,不得擅离半步。
殿外设封禁结界,由本君亲掌。
违令擅闯者,视同谋逆。
杀、无、赦。”
最后三个字,裹挟着实质般的杀气,让所有仙官脊背发寒,齐齐后退一步。
封禁结界由神君执掌?
这哪里是囚禁,分明是最坚固的庇护。
“神君,这…这处罚太轻了。”有老仙官不甘地抗辩。
“是啊!他杀了那么多……”
“够了。”君笙厉声打断,眼中寒光暴涨:“本君的话,就是仙律。
各司其职,即刻退下。
再敢聒噪者……”
他目光扫过那几个叫得最凶的:“按扰乱神庭论处。”
绝对的威压和杀意,终于碾碎了最后一丝侥幸。
众仙官面面相觑,纵然满心不甘、怨愤难平,也只能在君笙冰冷的注视下,灰溜溜地、带着满腹牢骚,如潮水般退去。
朝阳殿外,瞬间恢复了死寂,只剩下风吹过枯枝的呜咽。
凌玉垂手侍立在一旁,看着君笙小心翼翼地将昏迷的陌尘放回榻上,盖好云被。
“神君,”凌玉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丝公事公办的审慎:“下月初十,大婚之期……还继续吗?”
他问得谨慎,目光却落在陌尘苍白如纸的脸上。
君笙站在榻边,背对着凌玉。
他伸出手,指尖极其轻柔地拂开陌尘额前被冷汗浸湿的一缕碎发,动作温柔得与他方才在殿上的杀伐决断判若两人。
沉默在殿内弥漫。
窗外的天光似乎又暗了几分。
许久,君笙才缓缓收回手,转过身。
脸上所有的温柔敛去,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平静。
他看着凌玉,薄唇轻启,吐出的话语却石破天惊:
“继续。”
凌玉眼中闪过一丝波澜,但并未多问,只是躬身:“是。属下即刻去准备迎娶寂暝君后的……”
“不。”君笙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斩断一切的力量。
他抬手指向榻上昏迷的人,指尖稳定,没有一丝犹疑。
“寂暝背主弑亲,罪不容诛,已自绝于仙宫。”
他的目光落在凌玉捧着的、尚未展开的烫金婚书玉册上,那上面原本该写有寂暝的名字。
“君后,换人。”
君笙上前一步,从凌玉手中拿过那卷象征着仙宫最隆重仪典的玉册。
他指尖微光一闪,一柄由纯粹神力凝成的朱笔出现在手中,笔尖殷红如血。
他面无表情,手腕稳定地落下。
朱笔在那代表“君后”尊位的名讳栏上,毫不犹豫地划下两道凌厉决绝的横线,彻底抹去了原有的名字。
那鲜红的笔痕,像两道未干的血迹。
然后,在那片刺目的红痕之上,他以同样稳定、却蕴含着某种惊心动魄力量的笔触,写下了三个字。
顾、陌、尘。
朱笔消散。
君笙将玉册丢回凌玉怀中,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照此准备。”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淡,却像投入死水的巨石,在凌玉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凌玉捧着那仿佛有千斤重的玉册,看着上面那力透玉背、墨迹淋漓的三个字,又猛地抬头看向榻上无知无觉的陌尘,再看向眼前神色冰冷、眼神却深不见底的神君。
饶是他跟随君笙多年,此刻也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神魂都在震荡。
殿内只剩下神力溃散的微弱声响,和窗外愈发凄厉的风声。
那烫金玉册上,“顾陌尘”三个字,在昏暗的光线下,红得刺眼,也烫得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