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车碾过县区边缘的碎石路时,轮胎卷起的沙砾打在车厢挡板上,发出“噼啪”的脆响,像无数细小的牙齿在啃噬金属。车斗里堆着半扇冻硬的猪肉,白花花的脂肪上结着层霜,寒气透过薄薄的工装裤渗进来,冻得骨头缝都在发麻。
这里是废弃肉联厂的外围,据说三年前一场大火烧塌了主车间,之后就再没人敢来。但此刻,车斗里的猪肉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冰水顺着车厢缝隙往下滴,在地面汇成蜿蜒的细流,流到厂区锈迹斑斑的铁闸门前,竟诡异地顺着门缝渗了进去——那道门明明是从里侧焊死的,缝隙里还嵌着烧变形的钢筋。
我跳下车时,工装靴踩在结霜的地面上,发出“咯吱”的断裂声。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消毒水味,却盖不住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像新鲜的血混着腐烂的肉。抬头望去,肉联厂的烟囱歪斜地插在灰蒙蒙的天上,顶端的破口处垂下来一缕缕深褐色的纤维,风一吹就缓缓飘荡,像某种动物的内脏。
主车间的铁皮屋顶塌了一半,露出黢黑的梁架,阳光透过破洞照进去,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斑。光斑里浮动着无数细小的尘埃,仔细看,竟都是些半透明的肉末,在光柱里缓缓旋转、聚合,渐渐凝成手指的形状,又倏地散开。
“咚、咚、咚。”
沉闷的敲击声从车间深处传来,节奏很慢,像是用钝器在捶打某种软质的东西。我攥紧了腰间的扳手,一步步挪到车间门口。门框早已烧得焦黑,边缘还挂着些碳化的布条,像某种祭祀用的幡旗。
车间里弥漫着浓雾,是那种能粘在皮肤上的湿冷雾气。敲击声越来越近,雾气中渐渐浮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很高,瘦得像根晾衣杆,却长着无数只手臂,每只手臂的末端都握着一把生锈的屠刀,刀刃上的血垢已经发黑,刀背却在雾中泛着诡异的银光。
“新来的?”一个嘶哑的声音从轮廓顶端传来,像是生锈的铁片在摩擦,“把‘料’卸在三号流水线。”
它的“头”其实是个吊钩,锈迹斑斑的钩子上挂着块摇摇欲坠的铭牌,上面刻着“质检员07”。三年前的火灾记录里,确实有个叫王七的质检员没能逃出来。
我强压着喉咙口的腥甜,指着车斗里的半扇猪肉:“冻库没货了,只能用这个顶。”
“质检员07”的吊钩猛地转向我,钩子尖端闪过一丝寒光:“这不是‘净肉’。”它的手臂突然伸长,最下端的屠刀擦着我的耳际掠过,将车斗里的猪肉劈成两半——断面处,冻住的血丝突然化开,像无数条细小的红线渗出来,在车厢底板上拼出“救命”两个字。
我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这半扇猪肉是从市区最大的农贸市场批的,不可能有问题。除非……是肉联厂的“东西”在透过肉传递信息。
“咚、咚、咚。”
敲击声突然变快了,像是在催促。“质检员07”的手臂开始不规则地挥舞,屠刀划破浓雾,在空气中留下一道道浅红色的轨迹,渐渐织成一张网。我突然发现,那些轨迹并非无序,而是和车间地面上的血迹重合——三年前的大火没能烧尽这些血,它们像暗红色的蚯蚓,在水泥地上蜿蜒,最终都汇入墙角一个不起眼的排水沟。
排水沟的铁格栅早已锈烂,露出黑黢黢的洞口,敲击声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我蹲下身,用扳手撬开格栅,一股滚烫的气息扑面而来,与车间的湿冷截然不同,带着浓烈的焦糖味。
洞口里塞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仔细一看,竟是无数根缠绕在一起的肠子,每根肠子的末端都系着个小小的金属牌,上面刻着编号。其中一根肠子突然蠕动起来,金属牌撞击着沟壁,发出“叮叮当当”的轻响——那声音,竟与我口袋里的钥匙串碰撞声一模一样。
我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钥匙串上挂着的,是三年前从火灾现场找到的员工牌,编号“112”。
“112……”嘶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质检员112,你终于回来了。”
“质检员07”的吊钩垂了下来,轻轻勾住我的衣领,无数只手臂上的屠刀同时转向内侧,刀刃贴着它自己的“身体”,像是在自我献祭。“他们都在等你,在‘净化池’里。”
顺着它示意的方向望去,车间尽头的冷库门虚掩着,门缝里渗出粉红色的雾气,隐约能听见水流声。我握紧扳手,一步步靠近,每走一步,地面的血迹就亮一分,像有人在地下点燃了引信。
冷库门突然自动滑开,里面并非想象中的冰寒,而是像个巨大的恒温池,池水是浑浊的肉色,无数根透明的软管从天花板垂下来,末端没入水中,偶尔有气泡从软管口升起,炸开时会浮出一小块碎骨。
池边的铁架上挂着一排排蓝色的工装服,正是三年前肉联厂的制服。最上面那件的口袋里露出半截照片,照片上是个穿制服的年轻女人,怀里抱着个小女孩,背景正是这栋主车间。
“妈妈!”
一个稚嫩的声音突然在池水中响起,水面剧烈翻涌,浮出一张孩子的脸,眼睛是两个黑洞,嘴巴却咧得很大,露出细小的牙齿。她的头发像水草一样散开,缠住了一根软管,软管立刻开始收缩,将她往水下拖拽。
我扑过去抓住孩子的手腕,入手处却不是肌肤的温热,而是冻肉般的僵硬。她的手腕上戴着个银色的手镯,上面刻着“安安”两个字——这是火灾中失踪的厂长女儿的名字。
“她在骗你!”安安的脸突然扭曲,黑洞般的眼睛死死盯着我身后,“07早就被‘同化’了!它想把你拖进池里,成为新的‘净化料’!”
身后的敲击声突然变成了磨牙般的“咯吱”声,我猛地回头,“质检员07”的吊钩已经刺向我的后颈,无数把屠刀在雾中划出寒光。而池水中,无数张模糊的人脸正缓缓上浮,每张脸的额头上都有一个烧焦的孔洞,与三年前火灾中丧生的员工名单完全对应。
冰冷的池水漫到了脚踝,那些透明软管像蛇一样缠上我的小腿,拖拽着我向池中央滑去。安安的小手在我掌心渐渐变得冰冷、僵硬,她的脸重新沉入水中,只留下手镯在水面旋转,反射出破碎的光。
“净化池需要新鲜的‘肉’……”“质检员07”的声音像贴在耳边响起,吊钩的尖端已经触到了我的皮肤,“112,完成你的使命吧。”
我猛地将扳手砸向最近的一根软管,软管破裂,喷出的不是水,而是粘稠的血浆,溅在脸上,带着令人作呕的温热。屠刀劈砍过来的风声就在耳畔,池水中的人脸已经围拢过来,他们的手指抓住了我的衣角,冰冷而执着。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员工牌突然发烫,烫得像块烙铁。我掏出它,牌面上的编号“112”竟渗出了血珠,滴落在地,与地面的血迹融为一体。刹那间,所有的敲击声、磨牙声都消失了,“质检员07”的手臂僵在半空,屠刀上的银光褪去,露出锈蚀的本色。
池水中的人脸开始哭泣,泪水是透明的油脂,浮在水面上,聚成一层薄薄的油膜。安安的手镯从水面浮起,自动套在我的手腕上,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却奇异地让人平静。
“他们只是想记住自己是谁。”安安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带着释然的轻颤,“那场火是线路老化引起的,他们不是故意把我留在车间的……”
“质检员07”的轮廓渐渐变得透明,无数只手臂上的屠刀“当啷”落地,露出底下纤细的、属于女性的手腕——那是当年负责清洗刀具的女工,火灾时她试图用屠刀撬开变形的门,却没能成功。
车间的雾气开始散去,阳光透过破洞照在地面的血迹上,那些血迹渐渐变淡,露出底下完好的水泥地。只有冷库的池水还在轻轻荡漾,水面上的油膜折射出彩虹般的光,像无数个破碎的梦。
我摘下手腕上的安安手镯,轻轻放在池边,转身走向卡车。车斗里的猪肉已经完全融化,冰水浸透了车厢,却在地面上积成一个清晰的脚印形状——那是我三年前从火场跑出来时,踩在积水里的脚印,一直没能找到的、证明我来过的痕迹。
卡车驶离时,我回头望了一眼,肉联厂的烟囱依旧歪斜,只是顶端的深褐色纤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只鸽子,正围着烟囱盘旋。空气中的腥甜味消失了,只剩下消毒水的清冽,像一场漫长的清洗终于结束。
只是工装靴的鞋底,从此永远带着一股化不开的肉腥味,提醒我某个被遗忘的午后,曾有无数声音在浓雾中,等待一个记得他们名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