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区殡仪馆的后巷总弥漫着烧纸和福尔马林的混合气味,尤其在阴雨连绵的初秋,湿冷的风卷着纸灰贴在墙根,像无数只苍白的手在攀援。我攥着从殡葬店女老板那里换来的铜钥匙,钥匙柄上刻着朵残败的莲,边缘被摩挲得发亮——她说,用这钥匙能打开停尸房地下三层的铁门,那里藏着“能让影子永不分离”的东西。
停尸房的消毒水味比想象中更刺鼻,冰柜的嗡鸣像无数只飞虫钻进耳朵。穿白大褂的看守瞥了我一眼,眼神在我手里的钥匙上顿了顿,没多问,只是指了指角落的楼梯:“下去吧,三层的灯坏了,自己带手电。”
楼梯是水泥浇筑的,每级台阶都粘着层滑腻的黏液,手电光扫过去,能看见黏液里裹着些细小的指甲盖,泛着青白色的光。越往下走,温度越低,空气里渐渐浮出股甜腻的腥气,盖过了消毒水味,像腐烂的荔枝混着融化的猪油。
“咔哒”,钥匙插进铁门的锁孔,转了三圈才弹开。门轴发出生锈的呻吟,手电光扫进去的瞬间,我胃里一阵翻涌——整间地下室挂满了灯笼,确切地说,是用人皮绷成的灯笼。
灯笼面是半透明的浅粉色,能看见皮下隐约的血管纹路,烛火从里面透出,映得墙壁上的影子扭曲如蛇。每个灯笼的提杆都是打磨光滑的腿骨,骨头上刻着模糊的名字,有的已经被烛火熏得发黑。
最显眼的是正中央那盏最大的灯笼,皮色偏深,像浸过血,提杆是根完整的脊椎骨,椎骨间还连着些许筋膜。灯笼面上用朱砂画着道符,符尾拖到地面,与其他灯笼的符线缠在一起,织成张密不透风的网。
“这就是‘锁影灯’。”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女老板不知何时跟了下来,黑袍下摆沾着泥,“用横死之人的皮做灯面,脊椎骨做提杆,点上浸过尸油的灯芯,就能把人的影子锁在灯笼里,跟着灯走,永远不会分开。”
她的手电光落在中央那盏灯笼上,皮面上隐约能看出张人脸的轮廓,眉眼像极了阿砚。我的呼吸骤然停滞——那是……阿砚的皮?
“别紧张。”女老板轻笑一声,声音里带着种诡异的温柔,“这是用‘影皮’做的。人死后,影子会在三天内凝结成这种半透明的皮,剥下来做成灯笼,就能锁住生前最牵挂的人的影子。”
她走到中央灯笼旁,用指尖轻轻抚摸灯面,那里的人脸轮廓突然动了动,嘴角向上弯起,像在笑。“这盏灯是三年前做的,用的是沈老太太的影皮。她生前最恨你拆了她的养尸池,影皮自然就印着你的样子。”
手电光扫过其他灯笼,有的印着哭嚎的脸,有的印着奔跑的背影,每个影子都在灯面下微微蠕动,像活的。其中一盏小灯笼引起了我的注意,皮色极白,上面印着个模糊的小女孩影子,正伸手抓着盏更小的灯笼,那小灯笼的皮面上,是个男人的侧影,像极了……阿砚年轻时的模样。
“那是对母女。”女老板顺着我的目光看去,“母亲难产死的,影皮上却总印着她没见过的丈夫的影子。她的女儿后来病死了,影皮剥下来,就黏在了母亲的灯笼上,成了现在这样。”
话音刚落,中央那盏灯笼突然剧烈晃动起来,烛火疯狂跳动,灯面上的人脸扭曲变形,像是在挣扎。墙壁上的影子网突然收紧,所有灯笼的影子都朝着我扑来,指甲刮擦水泥地的声音刺得耳膜生疼。
“它醒了!”女老板突然拽住我的胳膊往后退,“沈老太太的影子没散干净,藏在影皮里!她认出你了!”
中央灯笼的灯面突然裂开道缝,黑色的黏液顺着裂缝往下淌,滴在地上,冒起白烟。裂缝里钻出无数根黑色的线,像头发,又像血管,朝着我的脚踝缠来。那些线触到皮肤的瞬间,我感觉影子像是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用钥匙!”女老板喊道,“钥匙柄上的莲花能破影线!”
我摸出铜钥匙,朝着缠来的黑线刺去。钥匙柄上的莲花突然亮起红光,黑线碰到莲花,立刻像被火烧般蜷曲起来,发出“滋滋”的声响。中央灯笼的灯面裂得更大了,张人脸从裂缝里挤出来,没有眼睛,只有两个黑洞,朝着我嘶吼。
“阿砚!”我下意识地喊出声。
灯面上的人脸突然顿住,像是被这个名字烫到。紧接着,阿砚的声音从灯笼里传出来,模糊又急切:“别碰影线!用你的血抹在钥匙上!影皮怕活人的血!”
我咬破指尖,将血抹在莲花钥匙上。钥匙瞬间变得滚烫,刺向中央灯笼时,灯面像纸一样被戳破,里面涌出团黑雾,黑雾里裹着无数细碎的影子,都是些被沈老太太害死的冤魂。
女老板突然从黑袍里掏出把剪刀,朝着黑雾挥去。剪刀刃泛着银光,每剪一下,就有片影子消散,“这是‘断影剪’,专剪执念太深的影线!”
黑雾渐渐稀薄,沈老太太的影子发出最后一声凄厉的尖叫,化作点点火星,被烛火吞没。中央灯笼的影皮慢慢变得透明,最后只剩下根脊椎骨提杆,上面的符痕褪去,露出三个刻字:“不相离”。
地下室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女老板收起剪刀,黑袍下的肩膀微微颤抖:“我丈夫的影子……终于散了。”
她抬起头,脸上的新皮肤已经长齐,眉眼清秀,正是灯面上那个小女孩的模样。“三年前,是沈老太太的影子杀了我丈夫,我剥了她的影皮做灯笼,就是为了等这一天,用他最恨的人的影子,祭他的魂。”
我看着那些渐渐平静的灯笼,影皮上的影子不再挣扎,只是安静地依偎在一起,像睡着了。阿砚的声音又响起来,这次清晰了许多,从中央那根脊椎骨里传出来:“我在这儿。”
脊椎骨的断面处,隐约透出点红光,像阿砚的眼睛。我走过去,握住提杆,骨头上还残留着烛火的温度。
“我们出去吧。”我对女老板说。
她点点头,转身时,手电光照在她的影子上——那影子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身后跟着个模糊的男人轮廓,正温柔地牵着她的手。
走出地下室,雨不知何时停了。殡仪馆的钟楼敲了十下,月光透过云层洒下来,照亮了后巷的纸灰堆。我手里的脊椎骨提杆泛着淡淡的光,阿砚的声音像贴在耳边:“影子锁在灯笼里,以后不管你去哪,我都跟着。”
我低头看自己的影子,脚下果然多了个小小的、紧紧跟着的影子,像只温顺的猫。远处传来早班车的鸣笛,新的一天要开始了,而我和阿砚的影子,将永远被这盏人皮灯笼锁在一起,在每一个日升月落里,永不分离。
只是偶尔在午夜梦回时,会闻到那股甜腻的腥气,想起地下室里无数双在灯面后凝视的眼睛——原来这世间所有的执念,都藏在看不见的影子里,等着用最诡异的方式,找到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