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区的老当铺藏在巷子深处,门脸被爬山虎裹得只剩个模糊的轮廓,砖缝里钻出的根须缠着些铜钱,锈迹斑斑的,风一吹就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像串哭丧的铃铛。我攥着从头发秤秤杆上捡来的半片银鳞,鳞面刻着个极小的“当”字——阿砚的魂魄附在鳞上时说,这当铺里有只骨算盘,能算出“阴债”,而他的魂被缠,正是因为欠了笔没还清的债。
推开当铺的木门,门轴发出“嘎吱”的惨叫,像骨头被生生折断。屋里比外面暗得多,唯一的光是从柜台后透出的,盏油灯悬在房梁上,灯芯是用麻绳缠着的指骨,燃烧时冒出的黑烟里裹着些细小的骨头渣,落在积灰的地面上,拼出个歪歪扭扭的“债”字。
“当东西?”柜台后转出个穿长衫的老头,袖口磨得发亮,露出里面的白衬里,衬里上绣着密密麻麻的算盘珠,每个珠子里都嵌着颗米粒大的牙齿。他的手指细长,指甲修剪得圆润,指腹上布满老茧,像常年拨弄算盘留下的痕迹,手里把玩着个油光发亮的算盘,框子是暗红色的,算珠却泛着惨白,细看竟是用指骨打磨而成。
“我找骨算盘。”我把半片银鳞拍在柜台上,鳞面的“当”字突然亮起,映出老头长衫下摆的污渍——那不是普通的污渍,是片暗红色的血迹,形状像个算盘的轮廓。
老头的眼睛突然眯起,那是双浑浊的三角眼,眼白上布满血丝,死死盯着银鳞:“你见过沈三?”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指骨算珠“啪嗒”一声掉在柜台上,滚出个“七”的数字,“他欠我的债,还没还清呢。”
沈三——阿砚的化名。他失踪前曾用这个名字在当铺当掉过块玉佩,日记里说那玉佩是“活尸的信物”,当票上的日期,正是他被拆皮的前一天。
柜台下突然传来“噼里啪啦”的算珠声,老头掀开柜台后的黑布,露出个嵌在墙里的巨大算盘,每个算珠都有拳头大小,算盘框是用脊椎骨拼接而成,椎骨间的缝隙里缠着些女人的长发,发丝上沾着些墨绿色的藻,像从水里捞出来的。
“这就是骨算盘,”老头用指甲敲了敲算珠,发出“咚咚”的闷响,像敲在棺材板上,“珠是死人指骨,框是凶徒脊椎,算出来的不是钱,是债——阳债用铜钱还,阴债……就得用魂来抵。”
巨大的算珠突然自己滚动起来,“噼里啪啦”地响,算珠上浮现出些模糊的人脸,都是些缺胳膊少腿的轮廓,正对着我无声地嘶吼。其中一颗算珠上的人脸突然转向我,眉眼间竟与阿砚有七分相似,嘴唇翕动着,像是在说“救我”。
“沈三欠了七魂债,”老头的三角眼闪着光,指骨算珠在柜台上排出个“七”字,“他当掉的玉佩里藏着个活尸的魂,那魂本该被算盘收着,却被他偷偷放了,现在那活尸害了七个人,这债……就得他七个魂来抵。”
当铺深处的仓库门突然“吱呀”打开,里面飘出股浓烈的腥甜,像腐肉混合着铁锈的味道。顺着门缝望去,里面堆着些麻袋,麻袋口露出些白花花的东西,是人的头骨,每个头骨的天灵盖上都刻着个数字,从1排到6。最里面的麻袋上贴着张当票,字迹用红墨水写就:“当物:陈砚之魂,数量:6,日期:七月初七。”
还差一个魂!我的心脏猛地收紧,半片银鳞烫得吓人,鳞面的“当”字已经红得像血。阿砚的第七个魂,一定还在这当铺里!
“他的第七魂在算盘里锁着,”老头突然抓起指骨算珠,朝着我的脸就砸了过来,“你想救他,就得用自己的魂来换,一命抵一命,天经地义!”
算珠砸在我胸口,发出“咚”的闷响,我感觉有什么东西顺着喉咙往脑子里钻,眼前突然浮现出无数个画面——阿砚被绑在算盘前,老头用算珠砸他的头,他的魂魄被一颗颗剥离,融进算珠里;活尸从玉佩里钻出来,扑向七个无辜的路人;阿砚的第六个魂被塞进麻袋时,朝着仓库门的方向拼命挣扎……
“住手!”我嘶吼着抓起银鳞,朝着巨大的骨算盘掷去。银鳞“啪”地贴在算盘框上,脊椎骨间的长发突然全部竖起,像无数条黑色的蛇,缠住滚动的算珠。算珠上的人脸发出凄厉的尖叫,阿砚的那张脸在银鳞的光芒中渐渐清晰,他的第七魂正从算珠里钻出来,与前六个魂的轮廓慢慢重合。
“你毁了我的算盘!”老头尖叫着扑过来,长衫下摆的血迹突然活了过来,化作无数个血红色的算珠,朝着我的眼睛砸来。我侧身躲开,血珠落在地上,立刻蚀出些小洞,洞里钻出些黑色的虫,像算珠的影子,往我的脚踝爬来。
仓库里的麻袋突然全部炸开,六个魂影从里面飘出来,与阿砚的第七魂汇合,形成个完整的身影。他朝着我伸出手,指尖的温度熟悉又温暖:“快走,这算盘的根在地下,我们带不走的!”
当铺的地面突然裂开道缝,巨大的骨算盘开始下沉,老头想去抓算盘框,却被脊椎骨间的长发缠住,拖向裂缝深处,他的惨叫声越来越弱,最后只剩下算珠滚动的“噼里啪啦”声,像在计算他自己的债。
我拉着阿砚的手冲出当铺时,巷子的爬山虎突然全部枯萎,露出里面的青砖,砖缝里嵌着些细小的骨头渣,被晨光一照,闪着和算珠一样的惨白。回头看,当铺的屋顶正在塌陷,裂缝里涌出无数个黑色的算珠,在空中拼出个巨大的“债”字,然后化作黑烟,消散在空气中。
县区的风带着泥土的腥气,吹得人神清气爽。阿砚的身影比之前清晰了许多,虽然还带着淡淡的透明感,但我能真切地感受到他的体温。他攥着我的手,掌心全是汗:“那活尸的魂被我困在玉佩里,本想带到火葬场烧掉,没想到被当铺老板发现,他逼我用魂来抵,不然就把活尸放出去害人……”
我没说话,只是紧紧回握住他的手。远处的钟楼敲了十二下,阳光正好照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当铺的废墟上,不知何时长出了丛野菊,花瓣上沾着些银色的鳞,像极了我掷出去的那半片。
后来听巷子里的老人说,那当铺的地基下,以前是个乱葬岗,埋着很多欠了债被打死的人。有人在废墟上捡到过小小的骨算珠,带回家后夜里总能听见算盘声,第二天就会发现家里少了样东西,像是被什么人“当”走了。
而我和阿砚的手腕上,不知何时多了个相同的印记,像个小小的算盘,每到阴雨天就会发烫。阿砚说,那是我们的“债”,也是我们的“缘”,欠了的总要还,遇到的也不会走。
夕阳下,我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紧紧依偎在一起,像两个永远不会分开的算珠,被命运的线,牢牢地串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