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薄雾尚未散尽。
别院的门便被急促而略显虚浮的叩响打破宁静。
门外站着的,竟是当朝天子宋玦。
他未着龙袍,只一身素色常服,面容憔悴,眼窝深陷,昔日英武的轮廓被一种病态的焦灼所取代,唯有眼神深处燃烧着近乎疯狂的求生欲。
他摒退了所有随从,孤身一人前来,舍弃了帝王所有的矜持与威严。
“仙长!求仙长赐我仙丹,助我长生!”他甚至来不及寒暄,见到白明心的第一面,便几乎是扑上前,声音嘶哑地恳求,眼中满是渴望与恐惧。
白明心静立庭中,目光平静地打量着他。虽被丹毒与岁月侵蚀,但那眉宇间依稀可辨的英挺气魄,仍能窥见其昔年风采。
少年缓缓摇头,声音清晰却冰冷:“丹毒已深入骨髓,蚀尽生机。你…已没几日可活了。”
宋玦先是一惊,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随即却又涌起狂喜——既然对方能一眼看穿,定然有解救之法!但紧接着,白明心后面的话将他彻底打入冰窟:
“我可以救你,但…我不愿。”
“为何?!为何不愿!”宋玦几乎崩溃,语无伦次地许诺,“仙长需要什么?江山?财富?权势?只要朕有的,尽可拿去!朕愿尊仙长为国师,与国同休!不!朕愿拜仙长为亚父!只求仙长救我!”
白明心看着他癫狂的模样,忽然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若我…要长公主呢?”
“皇妹?”宋玦猛地一愣,眼中罕见地闪过一丝挣扎与犹豫。
那是他从小护到大的妹妹…
但那犹豫仅仅持续了一瞬,对死亡的极致恐惧瞬间压倒了所有亲情。他猛地一咬牙,决然道:“只要仙长愿意!朕…朕必定劝说皇妹!仙长仙人之姿,能与仙长结缘,是她的福气!她…”
“吱呀——”
旁边厢房的门被轻轻推开。宋璃站在门口,脸色苍白如雪,泪水早已无声地浸满脸颊。她显然听到了方才所有的对话。
“皇兄…”她的声音破碎,带着难以置信的悲伤。
宋玦脸上瞬间掠过慌乱,急忙解释:“璃妹!你听朕说!仙长法力无边,仙姿玉貌,与你正是良配!朕这是为你好…”
见宋璃只是流泪不语,他的语气又骤然变得强硬起来,带着帝王的专横:“更何况!你早已过了婚配之龄!朕以往由着你,如今为你寻得如此仙缘,你还有何不满?!”
宋璃望着眼前陌生又熟悉的皇兄,心如刀绞,悲哀道:“皇兄…你忘了…”
宋玦像是被刺痛了某根神经,猛地嘶吼:“朕没忘!朕天资聪颖,过目不忘!怎会忘记!朕这都是为你好!”
白明心看着他彻底被执念吞噬的模样,轻轻叹息:“你这般活着,浑噩癫狂,六亲不认,纵得长生,又算什么活着?”
“难道不算吗?!”宋玦赤红着眼睛反驳,“活着!只要活着就好!”
就在这时,一个平和却带着无尽沧桑的声音悄然在庭院中响起:
“他确实忘了。忘了自己是谁。”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洗得发白的旧道袍的道人,不知何时已立于院中银杏树下,仿佛他一直就在那里。正是国师李忘生。
“国师!!”宋玦如同抓到救命稻草,狂喜地扑过去,“国师救我!您一定有办法!就像当年您助我一样!求您!”
李忘生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复杂,有惋惜,有怜悯,最终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陛下,你变了。变得…不再是当年的你了。道心已失,魔障深种,贫道…救不了你。”
“我变了什么?!我什么都没变!”宋玦彻底陷入癫狂,指着李忘生和白明心,“是你们!是你们不愿救我!找什么借口!”
白明心不再多言,并指如电,倏然点出,一指轻轻印在宋玦眉心!
一道精纯无比的内力瞬间透入,如春风化雪,暂时驱散了盘踞在他灵台识海的顽固丹毒与癫狂执念。
宋玦浑身剧震,如遭雷击,眼中疯狂之色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茫然的空洞,随即,那空洞中渐渐点亮了理智的光芒,越来越亮…最终,爆发出一种与他此刻憔悴容貌极不相符的、久违的清明与锐利!
他喉咙剧烈滚动,仿佛窒息之人终于吸入了第一口空气。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依次扫过泪流满面的宋璃、神色平静的白明心、以及眼神深邃的李忘生。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宋璃身上,嘴唇翕动,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沙哑至极、饱含无尽愧疚的叹息:“璃妹…抱歉…是皇兄错了…是皇兄…不好…”
这一刻,那个英明果决、爱护妹妹的兄长,似乎短暂地回来了。
“皇兄!”宋璃再也忍不住,扑进他怀里失声痛哭。
宋玦轻轻拍着妹妹的背,眼中满是悔恨与痛楚。他安抚好宋璃,转向白明心,深深一揖:“多谢…小道长点醒之恩,让我…死前能做回片刻自己。”
白明心淡淡道:“你灵台清明仅靠我内力维系,丹毒蚀体已不可逆。你…还有两天时间。”
甚至无需他动手,生命之火已然即将燃尽。
宋玦身体微微一晃,随即稳住,脸上露出一抹惨然而又释然的笑容:“两天…足够了。”他对着白明心与李忘生再次郑重一揖,转身大步离去,背影虽消瘦,却挺直如松,仿佛变了一个人。
金銮殿。
群臣正在窃窃私语,今日早朝明明已传旨取消,为何又急召百官?
当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踏上御阶,坐在龙椅上时,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皇帝依旧穿着那身素服,面容憔悴,但那双眼睛!不再是往日浑浊与狂热,而是锐利、清明、带着一种看透一切的平静与…不容置疑的威严!
一些历经两朝的老臣浑身一颤,险些老泪纵横!这眼神…这气势…是…是陛下!他回来了?!
“朕,今日召集群臣,只为三事。”皇帝的声音沙哑,却清晰有力,回荡在寂静的大殿。
“第一,朕要下…罪己诏。”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他却不管不顾,将清河郡惨剧、历年昏聩、沉迷丹道、纵容奸相、致使民生凋敝之过,一桩桩、一件件,清晰道出,全然揽于自身!字字泣血,句句锥心!
“第二,宰相李道宗,贪墨营私,蒙蔽圣听,罪证确凿!着,革去一切官职,三日后…问斩!查抄家产,充入国库,用以赈济灾民,抚恤伤亡。但其族中不知情者,不予株连。”
殿下,早已被控制起来的李道宗闻言,深深叩首,老泪纵横,不是恐惧,而是解脱与感激:“罪臣…领旨,谢陛下隆恩!”
他赌对了,家族…保住了。
“第三,”皇帝的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人群前列,同样震惊不已的快马加鞭连夜赶到京城的庆王宋玉身上,“朕之胞弟,庆王宋玉,仁厚贤明,心系苍生。即日起,册封为皇太弟,朕百年之后,由他继位!”
满朝死寂,随即爆发出更大的波澜!然而,看着龙椅上那位仿佛回溯了二十年光阴的皇帝,无人敢出声反对。
后宫的一处小院中。
皇帝处理完朝政,拒绝了所有觐见,独自一人来到一处偏僻却打扫干净的小院。
院内,一对约莫十一二岁的孩童正在宫女太监小心翼翼的目光下玩耍。
“爹爹今天…也不会来吗?”小女孩仰着头,问着一旁的老太监,眼中带着失落。
男孩虽沉默着,眼神却也黯淡。
就在这时,院门被推开。那个他们许久未见的身影,走了进来。
“父皇?!”女孩惊喜地叫出声,奔跑过去。
然而,跑近了,她看清了父亲苍白憔悴、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的面容,笑容瞬间凝固,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父皇!您怎么了?!”
皇帝蹲下身,轻轻将女儿和默默走过来的儿子揽入怀中,声音哽咽:“对不起…父皇…来看你们了…是父皇不好…”无尽的歉意与悔恨涌上心头。
京城的一处别院。
快马加鞭赶至京城的庆王宋玉,站在院中,望着皇宫方向,手中盘玩核桃的动作彻底停下。他感受到了那股短暂回归、却如同落日余晖般壮烈璀璨的气息。
“回来了…也好。”他低声自语,眼中没有喜悦,只有无尽的复杂与悲悯。
第二日,依旧是那后宫的小院。
宋玉再次来到那小院。皇帝正陪着两个孩子用膳,气氛难得的温馨。
孩子们很喜欢这位常来看望他们的皇叔,亲昵地围上去。
宋玉逗弄着两个孩子,对皇帝笑道:“孩子,终究还是更亲近亲爹。”
两个孩子扑过来抱住他:“皇叔也亲!”
皇帝看着这一幕,微微一笑,平静道:“朕已将皇位,传于你了。”
宋玉点头,神色同样平静:“臣弟…知道了。”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那段还未被权力与时光扭曲的日子。
第三日。
皇帝的生命终于走到了尽头。他躺在榻上,气息微弱,面容却异常平静。
两个孩子哭成了泪人,宋玉站在他们身后,如磐石般成为他们的依靠。宋璃也在垂泪,眼中却带着释然。
皇帝的目光最后扫过他们,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化作一丝解脱的笑意,缓缓闭上了眼睛。
帝星陨落,天下缟素。
尽管他晚年昏聩,但元景盛世的余晖犹在,民间依旧自发哀悼。
白明心带着三位少女,站在高处,遥望那素白一片的巍峨皇城和如潮般跪拜的百姓,沉默良久。
叶芷若小声问:“师父,他…算是个好皇帝吗?”
白明心望着远方,缓缓道:“他曾是,后来不是,最终…又找回了自己。功过是非,自有后人评说。至少…他最终,对得起这身龙袍,也对得起…自己了。”
纵使代价是生命的终局,也好过浑噩癫狂,虚度长生。